我听了林巧儿的安排,静坐等候。
一个身着靛蓝长旗袍的女人从我身旁路过,干燥的冷气中跳脱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将长发挽起,每走一步都是亭亭而立,不施粉黛的小脸勾得男人们频频驻足。
莫说男人了,连我的心也莫名被扯了一下。
她很漂亮,举手投足间显出高雅贵气,与我这样的冒牌货千金差别甚大。
我的视线一眨不眨地跟着她的脚步,越看越觉得她像周盈盈,或者说她们是一类人。
出身富家,被繁琐的刻板的教条规训长大,所以成年后难免会有点一致性,一样的温婉大气,一样的和富家公子登对。
我扭过头去不想再看,不想再纠结于这种无意义的自我比较。
放眼望去,视线正好能瞧见斜对面挂着黄帘子的发廊门口。
破旧的门槛旁放了个不明用途的黑凳,我正要猜是不是发廊主人养了猫放在门口招财,只见一个短发女人推开笨重的帘子走了出来。
干冷的天,女人却不知冷似地将旗袍开到大腿,露出泛着青色的粗糙皮肤。
她翘着二郎腿,颈子扭得灵活自如,目光犀利梭回,搜寻合适的目标。
不用问,有眼力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招揽皮肉生意的女人。
我正要看向别处,一只骨节鲜明的手便从帘子里探了出来。
女人厌厌回头,却又忙不迭迎了上去。
“少爷,买吗?”
我在的位置离发廊颇有距离,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声,可我学英文时钻研过发音技巧,因而擅长读口型,所以才知她说的就是这4个字。
等等,那个男人是……
带着寒气的呼吸瞬间屏住,我拿指尖抠了一下掌心,这才回神。
从发廊里走出来的是傅家大少爷傅戎焕,可恍惚一刹,我却认成了傅戎炡。
他的流畅、俊逸的侧颜像极了当年在南京街头掉落一块银元,让我不至饿死、曝尸街头的傅戎炡。
像,很像,他们兄弟二人的五官从侧面看去时几乎一致。
女人眼巴巴的渴求着男子的慷慨,希望面前公子能说出“买”。
买就是买春,是暗娼里的俗话,与之对应的就是卖。
我带着好奇心看热闹,想瞧瞧傅戎焕这样的斯文人会如何表现。
或厌弃拒绝,或温柔拂手,打发一顿热饭?
倏尔,傅戎焕敏锐的余光朝这边看来,他看见了我。
他蹙起眉头辨认,一双染了墨点的眸子清透明亮,恍如黄浦江边的柔灯。
他偏头与身旁人交代着什么,随后大步而来。
“楼小姐,好巧,你怎么在这儿?”
今日的他穿了件墨色长衫,有点江南公子的翩翩气息,与穿板正西装的傅戎炡差别鲜明。
傅戎炡强势,他温和。
我起身朝他走了两步,点到为止地颔首回应。
“在等人。”
那日我在街头狼狈,得他援手的一幕忽地蹦出来,我脸上又开始冒热气了。
窘。
粗略一算,傅戎焕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这情不能欠,得找个机会还回去。
语毕,我又想起了那件在我屋子里放了大半个月的男士外套。
一件衣裳拖延许久没机会当面还他,今天意外碰见也没带在身边,真是不巧。
事态变化太快,不久之前楼伟明还给我买了几身新衣服让我勾引他,从他身上拿到设计图,拿回楼家的三万大洋,可现在我已经被送到了傅戎炡身边,当着父亲的面被烙了傅戎炡的印子,和傅戎焕划开了楚河汉界。
命运残酷,我没有选择权,若有机会,我也想结交几个如傅戎焕一样的留学才子,从他们口中听一听不一样的世界。
傅戎焕微微一笑,视线落在我身后的店铺窗上。
他在看一盏盖了白纱的彩色琉璃台灯上,我也跟着他看,虽然看不出所以然。
“我朋友在发廊里找人,我跟他一道过来,刚刚……楼小姐大约是误会了什么。”
我闪了闪眸子,脸上挤出一抹笑意,“我,我没有多想。”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我这么一说,显然是看出了那妓子正在揽客。
傅戎焕面露愧色,“既如此便是我唐突了,对了,楼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他眼皮轻扫,语气让人心安。
不过这问题问的有点……意外,我确实没什么爱好,平日里不上课就是在备课,偶尔研究研究报纸,看看南北的动荡时局,再不济就是替傅戎炡打探消息,收集他想要的情报。
我斟酌一番,缓缓道。
“数钱算吗?”
傅戎焕点头,轻笑道,“当然算。”
我听出他勉强的认同,尴尬得两颊飘红。
也不知别的千金小姐们有什么爱好,是玩牌,还是赛马,又或者是听戏曲?
傅戎焕身后传来呼唤,我正要提那天他帮忙的事,他脸色一暗,抢先开口。
“抱歉,今日还有事,下次再见时希望楼小姐赏脸一起数钱,我正好有个当铺。”
我被这话噎的不会说话,他脚步轻快,消失在人群中。
……
林巧儿拎着一个红色丝绒布包裹的盒子回到我面前时,我正杵着下巴朝傅戎焕离去的方向发呆。
她顶着一双星星眉眼,问我在看什么。
“看……月亮,天黑了就有月亮了。”
她眯眼揉揉我的脑袋,“也没发烧啊?”
我正要拍开她故意玩笑的手,身子忽然一震。
楼伟明的车来了,福特车的圆弧车身个性十足,很好辨认。
司机灵活一脚刹停,摇下车窗邀我和林巧儿上车。
我们飞速收敛笑意,开门上车。
楼伟明心情不佳,双手环臂,双目紧闭,一言不发。
林巧儿紧挨着我蜷在后座一隅,也不说话。
我咬咬牙,干脆闭上眼。
车里安静异常,气氛窒塞。
二姨太三姨太蔫蔫的坐在客厅,瞧见父亲进门便恭敬行礼,顺便还不忘给我和林巧儿每人一记白眼。
楼伟明并未回应,冷冷一瞥后拎着长衫衣摆回房。
刘妈妈拉着我左看右看,好像我被傅戎炡带走之后被严刑拷打,脱了一层皮似的。
林巧儿心情甚好,她将带回的红色丝绒盒递给管家。
“这是打包的山楂糕,老爷贪嘴,摆三块就行,吃多了胃不舒服,旁边是甜蜜饯,解酸,你也摆上,万一他想吃甜的呢,正好能提神……”
她细致地交代着,恍惚间我真以为她心里记挂着父亲。
交代完事情,她从刘妈妈手里抢了我,闷头就把我往屋里带。
穿了两天的衣服生了味儿,她嫌弃地脱掉,换了身豆绿加绒厚裙。
做好这一切后,她大步登登地走到门边,狠狠踹了一脚,转身朝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她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一双眼睛不老实地飘着门口。
“怎么了?”我问。
她看向我,眼神像是抹了油的刀。
“我这几天在外头把大太太的事情打听了一个遍,你爹没和外头的两个说这事儿,但是那俩多多少少也听到了风声,估摸着最近正找人追查大太太的下落,但她被我藏起来了。”
此话一出,我只觉血液逆流,想起楼伟明亲自掘坟,想起他闯入木门,朝胖女人追问大太太的下落。
在大太太假死遁逃这事儿上,楼伟明俨然是个不受控的火药桶,若他知道这里头还有林巧儿横叉一脚,指不定要气得昏死。
只见林巧儿大步走到窗边,向下探望了一眼,“你要不要帮我一起?”
“帮……什么?”我迟钝道。
“你爹那老徒子说女人的命运从成婚之后就是男人定好的,我要瞧瞧他给我定了什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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