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黑,寒风更劲。
我和林巧儿步子生风,急慌慌地离开了周盈盈的诡异地盘。
她哆嗦牙关,摘下一只柔软的丝绒手套分来给我。
“快戴着,遮一遮风,你这手冷的跟冰条子似的,会扎人。”
手套上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暖乎乎的。
我们抱团挤站在一起,等着黄包车路过。
冷不丁的,她聊起了昨天刘妈妈被二姨太污蔑偷嫁妆珠子的事。
“早上我找了刘妈妈,她说自己手里捏着好些那疯婆子的把柄,我就随便问了一两件,没想到惊了我一身鸡皮疙瘩。”
刘妈妈是公馆里的老人,资历久。
楼伟明找回我这个假千金之前,她还协着管家掌了一段时间的账本,负责家里开销、打点、人情往来。
楼伟明欣赏她的见地和胆识,本想重用一番,结果却被二姨太吹耳旁风搅黄了,后来才成了我的差使下人。
刘妈妈做事慎微,又善察言观色,一点风吹草动便能窥探其中变化,因此自然知道很多秘密。
二姨太进门最久,又生了两个儿子,要操心的事一抓一把。
旁的不说,单是为两个儿子谋划打点也留下了不少污点把柄,再加上老大楼嘉承不争气,到处惹事生,她急白了头发,擦屁股的脏事更是轻易能罗列出一张单子。
我嗯啊地提醒,让她办事千万小心,别留把柄。
她妖娆地扶着鬓发,语气一缓。
“放心,对了,刚刚怎么不多待会儿?我还想多问问周盈盈呢,顺便也拿点她的把柄!”
林巧儿踢开脚边的石子,黑着脸较真起来,似是不满我点到为止的拒绝。
可她并不是真生气。
我知道她的小心思。
她不过是想看热闹,瞧瞧周盈盈这金边外壳包裹的闷葫芦到底会卖出什么仙药金丹来。
周盈盈借缺试衣模特说事,实际是想找我们入伙做生意。
“风险大,多听一句都有可能惹上麻烦。”
林巧儿撅了撅嘴,轻叹一声。
“真……这么吓人,听一听也会掉层皮?”
我揉着干涩的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不寻常的建筑。
新颖时髦的洋房别墅为什么要被一座生了锈的大门封起来?
若里头只有新式时髦的旗袍女装,又为何要营造一副荒凉无人的模样诓骗路人?
“我在楼家不得宠,而你又是刚来不久的姨太太,膝下无子,没有楼伟明的恩赏,没什么钱。
周盈盈若是有意招揽合作的人,怎么着也得去讨好二姨太和三姨太这两个资历老成的精明葫芦。
退一万步来说,偌大的上海,比我们两个有身份,有身材,有相貌的千金小姐和富家太太数不胜数。
所以,她没理由会看上我们,两个口袋空空、无权无势的光蛋子能帮她什么呢?”
林巧儿伸手摸了一下帽子上的两根发夹,取了一根下来别披肩,防止冷风顺着脖子钻进去。
“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本来就是个做富贵太太的命,既舍不得身段,又放不下面子,还偏偏要假装自己是个有志向的生意人。
做生意就跟打麻将一样,讲究个排兵布阵,既要看自己有什么牌,又要猜对方能打什么牌,她嘛,空有一身傲气,不会周转人情,做不好生意。
还有,那屋里的衣服款式倒是设计的花里胡哨,但看着那价格哪里是给寻常人穿的。
再有,刚刚在里头端茶水的几个小姑娘个个都怯生生的,一见她就打哆嗦,估计是被她威严逼迫着来干活的。
书香世家娇生惯养出她高人一等的架势,再加上未婚夫又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傅家二爷,凤凰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还装什么亲和!
一个骨子里就把别人当奴隶的人,当什么大老板,当了也只是吸血虫!”
她一口气说完,眼睛里又冒出幽幽的光。
“对啊,她昨天登门还一脸阴柔,还因为傅戎炡跳池子救你连瞪你好几次,今天在戏楼态度却出奇的好,赶上流氓耍赖还替我们出头,原来是故意的呀!真歹毒!”
听完这番话,我移开眼睛,思绪忽然被打通似的。
不对,不止这样。
林巧儿的戏票是楼伟明给的,恰好两张,恰好是傅戎焕的戏楼,恰好就遇到陈九山,恰好周盈盈也在……
我后背发寒,拉了一下林巧儿。
“这是楼伟明的局!他还没放弃傅戎焕!”
林巧儿被我严肃的样子吓到,将披肩上的发夹也扯掉了。
我松喘一口气,把楼伟明为了三万大洋,让我勾引傅戎焕的事和盘托出。
林巧儿身形一板,怒目圆瞪,咿咿呀呀地又咒骂人。
“老畜生!他还当你是女儿吗!”
“竟把你这样利用,前脚送给傅戎炡还不够,现在又借我的手让你和傅戎焕牵扯上关系!”
“我也是蠢,竟然着了他的道,怪不得他说自己没空,还让司机送我到你学校门口!”
她骂得头晕歪斜,站不稳,我只能馋着她。
骂累了,黄包车还没来,我们对视一眼,忽地又笑了起来。
我细细一嗅,闻到了空气中的阴冷潮湿,以及她肩膀上氤氲环绕的淡淡香味。
是将才在室内沾染的布料的芬芳。
“对了,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她扶着脑袋,摆摆手。
“回家再说,现在气得昏头!”
话音落,她气势汹汹地推开我,扬着嗓子去喊黄包车。
黄包车颠簸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
三姨太似乎才刚吃过饭,下人正弓腰擦拭桌上的油渍。
她攥着湿热的帕子净手,冷冷地瞅了我们一眼,林巧儿不甘示弱,叉着腰讽刺回去。
“上一个爱瞪人的是我家养的猪,不过那猪死的惨,被我大卸八块卖给了干活的工人!”
三姨太一个吃斋念佛,养素心的人哪能听得了这狠话。
她神神叨叨地指着我们俩,脚一崴,被一下人搀扶回房去了。
林巧儿得意得很,拉着我回了卧室。
刘妈妈送来炉火,顺便将备着的饭菜送进屋里。
林巧儿是真饿,也没细看盘子里是什么菜就夹着往嘴里塞。
狼吞虎咽,将腮帮子填的鼓鼓的,像只松鼠。
我没什么食欲,勉强吃了几口。
刘妈妈见状又送来小米粥和冰糖,让我喝粥。
吃了饭,林巧儿又活过来了,摸着肚皮说话。
“楼家前些日子被傅戎炡针对一遭,弄的这十里洋场的大小铺子都心有余悸,不敢惹傅家。
前几天我听楼伟明那老东西和北平那边讲电话,说那头的老家势单力薄,让他别回去惹祸折腾,后头我又听他说南京还有几个酒肉朋友可以依靠,不过也悬乎。”
她又是分析,又是铺垫,好半天后我也没听着重点。
突然,她细语低声地咕哝着贴了过来,支起手挡着嘴说悄悄话。
“趁现在老畜生分身无暇,找个机会,我们赶紧把大太太送走吧!”
说罢,她又起身从床底翻出一本册子递来。
封皮上是正楷题写的“百花录”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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