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临近期末,学校琐事缠身。
教工桌子上多了一沓考核资料,有让学生填的,也有让我填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接连忙了昏头涨脑的好几日后,时间的日历最终还是翻到了1918年的最后一页。
被大雪冰冻了一个多星期的上海终于解封了。
今年的最后一天,恰是晴朗的周二。
雪化了,天晴了,新年来了。
学校放假三天,共庆新年。
楼家的仆人更是一大早就张罗着收拾屋子,挂灯笼。
虽只是新年的元旦,远不如农历春节隆重和热闹,但楼伟明讲究气派,定然也得跟上这份时髦。
其实前几日的洋人圣诞节他原本就想隆重过的,只是心有余悸,转念想起卖国的事刚平息不久,自己肩膀上还挂着个“见义勇为”的勋章,所以不敢招摇。
林巧儿嚷着要去西洋人的歌舞厅看魔术表演,楼伟明安排了人去排队买票。
三姨太闭关礼佛,祠堂里的木鱼声叨叨了一早上没停。
大哥楼嘉承和二姐楼嘉敏也拎着礼物早早回来。
二人难得平和,闲坐一处,聊了几句生意上的事。
这是楼伟明定下的规矩,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得阖家团圆。
我在角落一隅晒太阳,感受着这少有的安宁,刘妈妈来给我送热茶,我不冷不淡地回以笑容。
午饭过后,我忽地想起还有一份文档要填。
反正在家也是碍事,索性去学校收个尾,为这奔波,坎坷的一年画个句号。
和楼伟明打招呼时,他欣喜同意,还夸赞我工作敬业。
黄包车一路疾驰。
路上的行人和我一样,微扬着脑袋,感受阳光和风拂过脸颊的惬意。
学校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收拾卫生,我未做停留,直上办公室。
没了人气的空屋子冷得很,我只能将围巾裹得更紧一些。
林巧儿将楼伟明送给她的高级钢笔转赠给了我,这几天我用的十分称手。
文档一连填了八页,腰酸背痛,左手僵冷。
本欲起身打瓶热水来暖暖身子,走了几步才迟滞地想起学校的暖炉房无人。
新年新日子,学校一视同仁给所有职工都放了假,开门的,烧炉子的都放了。
我敲了敲酸胀麻木的肩膀,打算一口气填完。
流畅丝滑的笔尖在纸上勾勒出龙飞凤舞的字迹,门外乍然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合起了笔盖,直直望着门口。
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近。
“好久不见。”
意料之中的,傅戎炡来了。
他痞子似的斜靠着门框,却因个子太高险些抵到了门头。
精致的呢子西装将他衬得愈发英俊明朗。
我目光未动,提防一般,紧锁着他的面庞,而后又注意到他左手上的绷带。
气氛有些僵化,我不知道怎么回那句好久不见。
我下意识想回避他的存在。
见我没动作,傅戎炡作势要迈步进门。
我兢兢战战地起身,囫囵咽了口唾沫润喉。
“你……怎么过来了?”
他温和一笑,大步朝我走了过来。
“路过。”
与其说路过,他不如说巧合。
很巧地路过学校,并很巧地在教学楼找到我在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堆着文件书籍,教具粉笔,我浅浅环视一圈,发现无处躲避。
傅戎炡飞速靠了过来,卡着我的腰将我抱到了桌上,身子微倾,将我圈困在他的怀抱中。
看他这架势八成又是要亲吻,我赶紧避开脑袋。
他轻笑一声,用额头撞了一下我的额头。
“砰”
不疼,但是过于暧昧。
“我不来找你,你好像就会忘了我。”
他陡然抛出句怪话,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可先前几年一直如此,他有事发便会来找我,无事时,我就当自己。
傅戎炡身子越压越低,冷硬的胸膛几乎贴着我。
眼看我就要被他压得仰倒,后脑磕在木板上,他戏谑地伸出手,迅速揽着我的腰肢,将我扶正坐好。
“我又不是土匪,那么怕我干什么。”
“没怕。”
“没怕为什么躲?”
他的脸蓦然贴近,滚烫的手捏着我的下巴吻了过来。
我手里的钢笔滚落地上。
“咚”的砸出动静。
傅戎炡停下看了一眼,更猛烈的亲吻席卷而来。
撩拨,试探,浅尝辄止,深入舌根。
这样羞怯的,直白的,让人头昏脑胀的亲密让我想逃离。
他竟然在学校亲我!
学校是圣洁高雅之地,是我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可他却在这里亲我。
我刚要挣扎,傅戎炡忽的松开,微喘道。
“好些了吗?”
他滚烫的手指摩挲在我的眼角,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我目光游动,不想看他,于是偏头看向了门口。
“什么……好了?”
“你真是忘性大,周盈盈的表姐在车站挟持你的事。”
那事本就稀里糊涂,迄今为止也没人想着要来给我解释清楚,反正我侥幸捡了一条命,得过且过地糊弄着,才是对大家都有利的选择。
“好了,也忘了。”
傅戎炡探看到我眼神里的讥诮,又亲了上来。
半个小时后,傅戎炡满意离场,留我头发微乱,双唇红肿,以及还未填好的文档。
……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好像真的如他诉说,只是路过了来讨个吻,关于周家,关于挟持,他一字未说。
回到楼家没一会儿,热乎的饭菜就上了桌。
楼嘉承带头说话,桌上人捧着一杯清酒,我小喝一口,只觉得辣。
刚拿起筷子,门外着急忙慌闯进来一个传话的小厮。
被烈酒点起来的气氛轰然冷了下去。
小厮传话给管家,管家满脸苍白,颤颤巍巍地又传给楼伟明。
楼伟明前一秒还热气腾腾的眼神飘忽不定,瞬间冰冷。
屋内静谧。
三姨太着急表现,犀利寡薄的眼神死死瞪着传话的小厮,仿佛在说他不知轻重,竟破坏今日之隆重。
楼伟明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大张着嘴巴匀了两口气。
林巧儿看他这副模样,关心的话差点脱口,可是又瞧他怒气挂上眉头,硬生生又将满心的好奇憋了回去。
她偏了偏脑袋,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
可楼伟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未回应她。
小厮带来的是柳如云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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