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紧张做甚,我又不是流氓痞子?”
楼嘉敏瞪着细长的丹凤眼,鼻子里冒出一句嗤笑。
楼嘉承好心泛滥,替我回了一句。
“本就是个突发意外,她那天吓得呆呆傻傻的,上哪知道事情原委。”
楼嘉敏抚了抚梳得光滑利落的头发,随手摸出一个粉扑盒子,不见外地补起了妆。
“周家也不派个人来道歉。”
楼嘉承斜她一眼,调侃她一张脸半青半白,肤色不均,倒不如站在路边,让飞灰添一点土色,搅和一下更好些。
气氛宽松了些,可她始终对我刚才一脸淡漠说“不清楚”的态度甚是不满。
她在报社做事,今日这么问,大约是想从我这打听点一手消息。
不过,我确实不知实情,哪怕弄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答案也还是这个,所以才叫她失望了。
闲谈到此为止,二人话锋突转,一本正经聊了公事。
楼嘉敏问起银行项目,楼嘉承也顺嘴关心了两句报社现状。
我夹在中间,从二人一来一往的交谈中窥探知识。
两人一个在银行,一个在报社,两个行业都在风口浪尖。
聊着聊着,两人又说到了傅家近来的动向。
傅戎炡的大哥在西方求学多年,思想西化,回国后便将目光放在了银行上。
随着引进西方经营模式的银行越发规范和成熟,老旧的钱庄也逐渐被淘汰。
傅家想牵头办一家自己人的银行,不让洋人注资掺和,可惜一直没拿到许可。
闻言,楼嘉敏露出遗憾,又拿起了烟枪。
“洋人当道,捏着各行各业的许多特权,挣了不少国人的钱,李家前年就说要办个厂子,结果英国佬不乐意,说他账上流水不够。
听说后头把家里的田地都折了现洋还是不够,最后还是傅家出面,找了几个可靠人帮衬,厂子才顺利落地。”
“没想到傅家这么义气,竟真想撑上海的半边天,可银行哪是说办就办的,光有一个傅家还不够。”
……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满脑子都浮动着傅戎炡还是正经生意人时的模样。
为了磨一个可行的方法,他常将自己关在书房,从下午关到凌晨。
有几次我登门汇报从楼家探听来的消息,扣不开书房,只能自己拧门进去。
他身子蜷曲睡在沙发上,身上盖件单薄外套,见我来了也不动,非要睡够才起身。
还有几次去给他当随从翻译,侥幸地见过两回他与人商谈时的从容与强势。
傅戎炡心里放秤砣,不管旁人口中所说如何天花乱坠,他总是不露真表情,用眼尾窥探其余人的反应,待对方说完再做评断。
他不怯不惧地与行业里的长辈们谈笑风生,问候客套,礼貌有度,态度不卑,话风扭转间,他始终把控中心话题,思路不乱,引导众人。
早早挑了傅家大梁的他在生意场游刃有余,懂分寸,知进退,留余地,顾体面,所以外头对他评价颇高,也都喜欢与他谈生意。
原先几年,傅戎炡倒是常与我聊公事,心情愉悦时还会教我些知识,大侃宏图伟志。
现在不一样了,见了面,三两句话说不完就往床上带,连楼家的情报他也不屑要了。
楼嘉敏嘴皮子聊秃噜了,刘妈妈恰好端来三碗白糖莲心粥。
她嘴上嫌弃甜的过头,吃了会发胖,手上却未停歇过。
我没什么食欲,拿着汤匙慢慢搅弄。
干莲子泡发鲜白,小火慢熬至软糯,盛碗后撒层晶莹的白糖做点缀。
吃了点粥,身子暖了。
楼嘉敏和楼嘉承嚷嚷着回屋烤火,刘妈妈回屋洗碗,我兀自在外头吹了好一阵的风。
天暗了下来,我回屋看了一趟。
楼伟明挪到自己屋子里睡觉去了,林巧儿寸步不离地陪着。
刘妈妈看我双手冻得木僵,赶紧送来一个暖手的汤婆子。
我压低身子倾向她,面不改色地撒起了谎。
“一会儿我得去傅戎炡那儿一趟,楼伟明若是问起,你记得交代一声。”
她倒是没怀疑话语的真假,只是偏着脑袋看外头,以为车来了。
“外头没车,今天我得自己过去。”
刘妈妈沉吟一声,与我一起上楼。
我换了件不起眼的厚外套,将装满英文资料册子的手提袋夹在腋下。
一楼的小桌上,两个姨太太正带着楼嘉敏和楼嘉承玩花牌,见我整装出门,四人齐齐投来目光。
我说:“陈小姐要补课。”
二姨太扁嘴,“皖然这么努力呀,过节都不得休息?”
楼嘉敏歪歪身子,端起一旁的咖啡小呷一口。
“皖然是陈家独一个,偌大的家业还等着她照料,从小培养也不奇怪,元旦又不是过年,当然不能松懈。”
几人扭头回身,继续打牌,我欠了个身离开。
刘妈妈吩咐人拦的黄包车已在门口候着了。
车夫长了张老实面容,跺着脚,裹着黑袄子哆嗦,一见我来就笑呵呵打招呼。
“小姐衣服裹紧些,晚上风凉,别冻着了。”
我一脸漠然,在刘妈妈的目送中离开。
车子驶出一段,我重新报了目的地。
车子摇晃,在八仙桥外一处空角落停定。
车夫撩起脖子上的汗巾,匆匆一擦。
“小姐,侬几时回去,要不要我在这里等着?”
他见我出手阔绰,还想挣一趟回去的钱。
可我自有打算,不想让他坏了我的计划。
“我一会儿要去别处与朋友搓牌,暂时用不到车子了。”
车夫拍拍脑袋,留恋不舍地离开。
已进新年,可寸土寸金的上海并未给这些人带来任何希望的盼头。
在这里,没有铜钿就没有活路。
驻足看去,街边不远处有两家饭店。
一家装潢阔绰,招牌晃晃,香气飘飘,人烟寥寥,另一家门头狭促,酒气混杂,人头攒动。
我拍了拍衣角,朝昏的巷中走去。
刚过路口,便瞧见门口坐着两个愁眉苦脸的女招待。
大冷的天,二人各着一件单薄的花旗袍,领口松松地解开了几颗,妆面憔悴,眼皮底下一团乌青。
二人狐疑打量我一眼,出声提醒。
“巷子里不干净,小姐莫是走错了地方,脏了脚。”
说话人二十不到,眼睛大大的,皮肤干黄,身形清瘦。
我听得出她是好言相劝,毕竟再往里头迈几步,便是鱼龙混杂的菜馆、牌馆和暗娼聚集地。
来这地方的不是没钱的女人,便是贪色的男人,我这样打扮鲜亮的反而古怪。
我低头摸索,从包里拿出两张纸钞递去。
“我找金姨妈。”
金姨妈是这条巷子的老大,也是小有名气的“鸨母”,更是林巧儿《百花录》里的一员。
我今天过来,是借林巧儿的名义,让她帮我几个忙。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81_181669/24512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