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傅戎焕一开始就知道我撒谎,但他却不拆穿。
我只觉得自己像聚光灯下的戏子,演技拙劣不说,还被看客捉了把柄。
他碍于理由,不便邀请我也勉强说得通,可傅戎炡那头呢?
他为何骗我?
既是哥哥傅戎焕为了道歉邀约,他大方说了便是,何必借口周盈盈,借口自家母亲来撒谎?
难道是为了看我吃味的反应?
看我是否会为了他大年三十出门?
楼道里涌进来一阵忽冷忽热的风。
大约是我面上发热,所以才觉得这风像人的呼吸,冷热不均。
傅戎焕漫不经心的温柔眼神继续凝视着我。
只是他的视线不是在描摹我身材的凹凸起伏,而是在看我身上的穿着。
他像一个洞悉曲目与班底的戏曲看客,手里捧着茶,端坐椅上。
随着台上的幕帘缓缓拉起,清亮高昂的声音便从我喉中传来。
我着一身纤纤绿衣,软软步伐登台,正对上他凤眼中荧光四溢。
可他脸上并没有的轻视戏子傲慢与优越,而是……真真切切的真诚。
“这身衣裳是楼小姐的过年新衣吗?”
傅戎焕陡然开口,我惊愕一瞬,顾左右而言他。
“过年,自然是要添置新衣裳的。”
他倏然退开一步,放低身子道歉。
“唐突了,我以为楼小姐挂念拍卖一事,出门仓促,所以没穿新衣裳。”
新衣裳定然有,但没穿。
楼伟明小年前后就叫来了苏州的裁缝,给每个姨太太定制了三身新衣裳。
我沾着林巧儿的光,也得了两身。
一身青绿,一身淡紫,都是活泼的颜色,不显老气。
可锦缎的旗袍娇贵的很,稍微用劲儿,边边角角的缝线便会被扯断,所以我不大乐意穿出来,更何况最近湿冷,那单薄衣料不挡寒。
衣服做好之后,我叫刘妈妈好好地收在衣柜里,等来年逢到什么重要场面时,再拿出来显摆一下。
想到这儿,我猛然惊醒。
我在楼家哪里还有什么来年。
我该早些“寻死”,早些解脱,离开上海,和楼家撇清关系。
不过,哪怕没穿新衣,我今日这身旧衣也算正式,不会含糊丢人。
淡淡的绿色映衬出容貌的清丽,稍宽松一些的腰身也不至于让我拘谨呼吸。
旗袍上的盘扣从颈子处一直延伸到腋下,后背的浮雕双面绣花顺着细长的胳膊弯成了弧度,随后又从后腰隐下去。
内里搭配了一件颇时髦的白色蕾丝衬裙,瞧着薄如蝉翼,实则加了一层软软的绒毛,正好保暖。
我自问穿着还算合适,不应该叫傅戎焕这样过问,显得楼家苛待我。
大过年的,连件新衣裳的都舍不得买。
傅戎焕身形颀长,峻拔如松。
熨烫周全的定制西服勾勒出他修长又饱满的身材,胸口马甲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银色铰链,瞧着像是怀表。
我不自在的干咳一声,他却还未移开目光。
“你知道我撒谎,为何不揭穿?”
“傅家名声在外,大多数人都扒着沾亲带故,拿傅家名头好办事,但楼小姐却不稀罕这特权,因此让我肃然起敬。”
这话是嘘捧,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却真没那个意思。
话说一半,他倾身过来。
“其实是我脸皮薄。”
他脸皮薄,反显得我脸皮厚。
我面不改色撒谎、圆谎。
楼嘉玉啊,你真像条滑溜的活鱼。
咬了鱼钩,送上砧板,任由他傅家兄弟二人推来推去宰割。
哒哒
一旁的门忽然打开,一两眼凹陷的白发老妪冒了出来。
宽松了的眼皮耷拉着,富贵气息却不减弱。
她向傅戎焕问好,而后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眼我,灰白的烟雾如水墨一般从她唇中喷出。
“楼小姐。”
我脸色微变,想不起在哪儿看过她。
老妇直白的目光如方才拍卖场里的照明光束,将我打得通体透亮,不留一丝秘密。
傅戎焕笑着,随手抓起推车上的一个物件。
颇具安全感的大手抓着青绿藤萝花瓶的纤长细颈子,像市场上那些宰杀肥鸡瘦鸭的商贩,估价待问。
“这是您的。”
老妇吸着烟,并不着急去接。
可我着急。
他们这般僵在此处,叫我去兑那串粉珠子?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忽然执拗起来,非要去拿那粉珠子。
更何况鸡血石玉雕这么金贵的物件,傅戎焕送了我也不能接!
所以,得赶紧走。
我匆匆两句就想告辞,平白给二人添了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傅戎焕也没追来,我稍松一口气,却听二人在后头聊天。
“追女孩子不是这样追的,你莫把人家吓到了。”
“不会,她见过世面。”
傅戎焕玩世不恭的嬉笑两声,老妇也跟着笑。
追女孩子?
他们说的是我吗?
我心不在焉,咯噔一下撞上了门槛,将里头兑换拍品的工作人员吓得激灵。
迈入门槛,便见地上堆叠着五六个红木箱子,看上去贵重而敦实,个个都沉甸甸的。
傅戎炡的支票果然显眼。
戴白色手套的中年男子举起签名支票放在灯光下左照右看,确定无疑后又问了我的身份。
“鄙姓楼,楼嘉玉,是傅戎炡的秘书。”
“楼?楼家百货的三小姐?”
我局促颔首,连连点头。
几人闻言,连忙招呼我坐下。
“楼小姐稍等一等,珠子在箱子里压了许久,色泽不够,我们先做个养护。”
原本要说不必的,但东西不是我的。
既然花了一千大洋,那免费的清洗养护就该应承收下。
“多谢。”
桌上的香茗悠悠炫着茶香,精巧的果盘里放着各式的糖果,牛奶味的,橘子的,薄荷的,还有西洋人最爱吃的巧克力。
我没吃午饭就出门,眼下三四点钟,确实饥饿。
不过桌上的东西都是摆设,哪有千金小姐、富家太太真吃的,所以我也不能坏这体面的规矩,白叫别人嚼口舌。
坐了大约十分钟后,后一个拍品的主人也进来取物件了。
我与那女人相视而笑,我拎着东西先走一步。
好在出来时一切顺利,傅戎焕也不在门口。
刚才他所说赠送鸡血石玉雕一事,好像只是我恍惚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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