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
呜呜
轮船抛锚起航,升起一道黑烟。
岸上送行的人渐渐远去,模糊成一个个黑点。
黑点里混着几个熟悉的人,不过轮廓已然不清,只能依稀从穿着上辨认出来。
林巧儿,刘妈妈,八仙桥的金姨妈,还有唱戏的红柳。
四人并排而站,没有朝我挥手。
天很快黑下来。
月色袅袅,飞鸟振翅。
我独自扶着桅杆,迎风眺望海景。
忽地,船身毫无征兆地激烈摇晃起来,船舱内部发出叮叮当当、物件倾倒、碰撞的声音。
混乱之中,我的胸口被一根断裂尖锐木棍戳中了。
棍子从后穿到前,十分骇人。
不知是谁“好心”,伸手一伸,将木棍从我身体里拔出。
鲜血瞬间喷溅,汩汩流淌。
我迟滞地抚着血口,来不及去看谁拔的。
血流得很快,我死死捂着,想让血慢一些溜走。
天色晦暗,似乎有大雨。
我站不住,慢悠悠跌坐倒下。
漆黑的天空中蓦然扯过一道闪电,海面上波澜起伏。
一瞬间,变了天。
甲板上的人争吵、逃跑,乱作一团。
一道冷厉的男子声音劈开人群,直至砸中了我的脑门。
“楼嘉玉!”
手傅戎炡。
我四处探看,寻找声音来处。
可四处都不在。
声音仍在继续。
疼,有人在摇晃我。
吵,有人在呼唤我。
“司机,再快点,还有呼吸,车再快点!”
“别慌,你现在这样对她也是伤害,别摇了。”
“楼嘉玉!”
“傅戎炡,冷静点儿!”
真吵啊,我缓缓掀开眼皮。
看见了银色车顶,还有傅戎炡和傅戎炡。
我躺在车子后排。
傅戎炡一脸慌张,大手严实地按着我腰腹的血口。
我动了动手指,后知后觉到蚀骨的疼痛。
傅戎焕别扭地挤在车子空余里,仓促地撕扯着衬衫。
滋滋啦啦的声音伴随着碎屑。
他熟练而冷静,替我包扎着腿上的擦伤。
我偏偏脑袋,想动身子。
“别动,你现在不能动,别动!”
傅戎焕紧张得哆嗦,手上一松就是血红直冒。
车子路过颠簸,我也跟着飞了一下。
胃里翻出血沫,无法自抑地从嘴角渗出。
我偏头一吐,脏了兄弟二人的鞋。
浓重的血腥敲打着鼻腔,我这才注意到,原来车里已经有好些血了。
流了这么多血,我还能活下来吗?
血流走一分,身体的力气就消失一分。
原来刚才做梦在海上摇摇晃晃,是我在和死亡争斗。
记忆回拢,我想起来了。
刚才我放弃逃跑,和傅家两个少爷里应外合,搭救了被挟持学生。
原本一切顺利,可临了一步时,歹徒忽然变卦,将其中一个重伤学生推下了山崖。
我着急去救人,也挨捅了两刀。
歹徒兄弟破罐破摔,配合默契。
一个捅了我,另一个又补脚将我踹下山崖,让我和重伤学生生死作伴。
万幸的是我本能抓了棵树逃生,不幸的是那个学生彻底失去意思,滚落山崖。
当时一刹那,我听到惊叫、呼喊,以及付东宁上膛开枪。
歹徒被击倒,命大没死。
“别睡,楼嘉玉,不能睡!”
傅戎炡看起来很急,一脸担心。
可他哥哥还在一旁,他不怕露馅吗。
虽然刚才救人时,我故意口口声声的“心肝”喊的都是傅戎焕,但那一刻,我真正看着的,却是傅戎炡。
人啊,还是敌不过心里的坎。
危险面前,我更依赖的还是傅戎炡。
这是多年来的习惯,我怕他,可他也护着我。
眼前的他狼狈得很,西装皱了,脸绷着。
我张张嘴巴,有力无力道,“你……露馅了。”
他沉静的脸晃动一下,漠然苦笑。
我眼皮一重,又昏了过去。
昏迷的日子是漂浮的。
黑夜和白天对我而言忽然都变得一样。
我毫无感觉。
一切变得空泛而无聊。
靡靡中,我回到了几年前,想起来所有的事。
剪成短发蹲在路边要饭,被欺骗进了花轿嫁人,挨打后哭哭啼啼乞讨,被老爹送到饭店卖身……
这些无数个狼狈软弱的我,就好像那天那幅画面里求救的人。
大海汹涌,哀鸿遍野,哭嚎遍地。
海浪不断侵扰着甲板,波涛如狂龙一般吞噬着船身。
无数个新的我在尖叫,呼喊,啼哭。
回想短短一生,真是潦草。
生于窘境,历经磨难,短暂享受了几年高粱锦绣,未曾达美满,却也尝尽忧患,既不能在历史上留辉煌姓名,更不能名振族谱,只得落了个匆匆葬身的结局。
昏迷之际,我以为我死了。
一道巨浪从天际扑落而下,垂直将我脚下的甲板劈成两半。
我只觉得手上酸软,抓不住任何物件。
意识越来越混沌,直至洇灭。
死后的我成了鬼魂,可这魂体也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海上终于风平浪静。
摇晃感、漂浮感都消失了。
我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我抓到了一双柔软的、熟悉的、温热的手。
我摸到了活人。
林巧儿来了,她埋头在我身边哭。
紧接着,有人窸窸窣窣说话,声调略低。
“怎么样,还没醒……”
“脑袋伤的重,很可能……”
“别说这种话,用最好的药,找不到就去北平找。”
又过了很多没有日夜区分的日子,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亮
眼睛里跳动着刺眼的光晕,我茫然片刻。
周盈盈?
她来了?
她怎么在?
目光一动,瞧见门口的傅戎炡。
傅二少那双担忧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我,冷漠的表情里掺杂了太多难以言喻的诧异。
我双眸浑浊,依旧是垂死的萎靡。
他的脸在我的视线里,既模糊又清晰,既遥远又亲近。
我隐约记得,他的泪好像曾经烫过我的手背。
我生命垂危的这几天,耳边总是萦绕着他的呼唤。
太荒谬了。
大约是我的幻觉吧。
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
可病房里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真实,傅戎炡和周盈盈都在。
我想伸手来挡住眼前的光亮,可是艰难挣扎了半天,生锈的四肢像是刚刚被组装起来的机械,不由我大脑调配。
我眨巴眼睛,看向傅戎炡。
我希望他看懂我的意思。
让我摸摸你,你是真实的吗?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81_181669/24515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