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楼梯,周盈盈在二楼平台处止步。
我侧目注视着她,精致打整过的墨发如瀑而垂,肤白如脂,身形纤瘦。
长相漂亮,举止得体。
软甜的嗓音响起,“我能去楼小姐的卧房坐坐吗?”
我缓慢凝神,对上她潋滟狭长的眸子。
“当然,傅太太不嫌乱就好。”
原打算带她上二楼小书房,就此作罢。
刘妈妈在前开门,提醒她注意脚下的毯子。
进了卧房,她浅浅环视一周,夸赞起设计优雅。
我客气了两句,请她入座。
她是客,入东座,我是主,坐西面。
她揽着青丝旗袍,莞尔一笑,
忽地又扭着脑袋向外看,似乎是想等什么人来。
刘妈妈弯腰斟茶,将桌上的熏炉挪到远处。
我屋里泡的是泻火降燥的野山茶。
这茶便宜,随处可买。
我不爱骄奢之物,因此偏好它的普通。
茶水入口微苦,但细品又回甘回甜。
周盈盈浅抿一口,被精心打理的眉头蹙得十分不自然。
说时迟那时快,她眼前金光一闪,扭头瞪看着刘妈妈。
“劳烦去换壶热茶,我小腹不爽利。”
女人小腹不爽,多半是月事怕寒。
刘妈妈欠了个身,与我四目相对。
“我思虑不周,这就去换。”
周盈盈有些怪,她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今日怎么的刁难起下人了。
门轻轻合上,她掩帕清咳。
我张合嘴唇,心里憋着话。
我……
想问问她是不是收到了我求救的信件。
总不会真是因为我欠了陈皖然的课业来的。
管家说傅家近来喜气洋洋。
两个少爷因管家儿子结婚一事也不曾外出办差,都在屋里。
按理说信件送达,总该有个回响,怎会哑着?
我犹豫不语,她先开腔。
“其实我父亲与格雷先生有些交集,今天我来这一趟,是受他嘱托,他托我过来说个情,想促成这桩婚。”
“格雷先生说他倾慕你许久,可惜无缘说话,直到在我和傅戎炡的订婚宴上看到楼小姐惊艳四方,这才坚定了心头的念想,想缔结这段佳缘。”
她勾着红唇,目光懒洋洋的,目不顾及地环视。
我只觉得脑子嗡嗡的,这张美如画卷的脸正轻飘飘戳着我的痛处。
刹那间,我心中的酸涩与羞辱一并涌来,令人窒息。
当时的事并非我本意,可如今看来,后续的许多事情皆是当时的孽。
因为当初的招摇,我惹了不少麻烦。
我听出她的嘲弄,自知理亏。
沉默着,我说不出话来回应她。
她随性靠着椅子,气质矜雅,疏离。
我不能认输,便打算稍微摆一些架子。
我们安静地坐着,中间如划了楚河汉界。
刘妈妈换了壶热茶来,瞧见屋内古怪。
周盈盈双手捧着茶盏细饮,猝然开口。
“抱歉,先前因周家的事拖累了你,教你受了惊吓,我一直说登门,却总是拖延,没机会来亲自致歉。”
话倒是说的漂亮,可登门致歉,她空手而来又有几分诚意?
我还是不答话。
叫她一个人尴尬。
刘妈妈脸上一点笑容也没了。
她搓着绣花青布衫,语气柔软,替我打圆场。
“实在是抱歉,小姐这些日子睡眠不足,新旧两伤交错,免不得有些小情绪,太太多多包涵,楼下炖了红枣花生汤,不如我带太太下去喝一碗?”
周盈盈颔首浅笑,有几分瑰艳之姿,“多谢,无碍”。
她兀自饮茶,起身走到门边。
“今日唐突,说了不该说的话,坏了楼小姐的心情,我……改日再来拜访。”
这话古怪,她哪里看出我恼怒的。
我不过是冷着脸,回应她的无礼罢了。
她今日确实怪异。
借傅家名义过来,却平白扯了陈皖然,而后又借父亲的名义撮合婚事,最后又无故给我甩个“骄矜无礼”的笨重架子。
合着好人都是她,粗鄙俗人是我?
可她这时来访,我忍着伤口疼痛引她进屋已是莫大的情面,说这劳什子的话。
真叫我心中不爽。
她故意试探一下,并不打算真走,转身又道。
“楼小姐……与红柳是熟识?”
我怔住,“不算,只是吃过几次饭。”
她若有所思,语气无辜。
“嗯,不算深交挚友?既然如此,那她绞尽心思勾引我先生的事便与楼小姐无关了。”
她看着我,那双带着浓烈厌恶的黑眸藏着轻蔑。
微微扬起的脸有些幸灾乐祸,她垂下眼睫。
“希望楼小姐身体快些康复,我们都等着吃喜酒。”
我们?
谁和她?
傅戎炡?
大约不是我多想,她这话炫耀意味明显,好像是知道我和傅戎炡的事似的。
可她又不说明。
昨晚睡得差,疲惫感裹挟着她的阴阳怪气,一起冲击着我的神经。
猝然一瞬,我从椅子里弹起,抄起了座位上的裁纸刀。
多亏了她大老远过来冷嘲热讽,给我提供了机会。
周家人在火车站胁破我一次,那我礼尚往来,也还周家人一次。
……
司机惊慌,打不着火。
他哆嗦牙冠,精锐的视线通过后视镜落在了闪光的刀上。
这刀是报社的裁纸刀,伸缩款,推出后有十五公分长。
穿人脖颈不在话下,一刀歌喉亦是轻轻松松。
周盈盈皮肤鲜嫩,轻轻一碰便留了红痕。
我以为她是个稳重,不轻易露怯的人,可刀真架在脖子上时,她比我那日还狼狈。
方才拖着她从屋里出来,楼家的几个姨太太吓得要死。
一张花脸比哭丧的还惨。
汽车的火还是没打着,周盈盈的泪落到了我手背上。
我冷笑一声,看着镜子里的她。
“傅太太,你觉得我这一刀下去,是你先死还是我后亡?”
卷翘的睫毛轻轻闪动,薄唇抿着,不见血色。
良久后,嘴角缓缓弯了起来,哀求的声音里哭腔凝重。
“别伤害我。”
司机护主,也开口安抚我。
“不要激动,先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腹。
疼。
伤口又崩开了,血迹渗出衣服,染脏了周盈盈的旗袍。
若是隔远一些,乍一看还以为我往她后腰扎了一刀。
时间紧迫,我得赶在自己流血而亡之前,找个安全的地方。
楼家的人已经追出来了。
两个姨太太慌张招手。
“玉儿,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三小姐!”
刘妈妈被我重重踢了一脚,此时也跛着脚追在最后。
我只觉得胸闷气短,刚才一瞬间的欢愉已经跑到九霄云外了。
我将周盈盈脖子上的刀收紧了几分,厉色道。
“开你的车,别说没用的,送我去码头。”
上次走陆路没走成,这次走码头的水路。
既然假死不成,那就跑。
嫁什么格雷?
谁倾慕他谁嫁他,谁夸他好谁嫁,我才不要嫁!
那人是个垃圾。
我不能明知是垃圾还闭眼往里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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