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然一瞬,急忙拽着傅戎炡的衣袖。
“等等,还是我照顾吧。”
“戎焕酒品好,喝醉了也不会撒泼胡闹,所以就不用二少爷分心了。”
我挺背立腰,拿出长嫂的气势,开口表态。
可他不为所动,甚至还轻蔑一笑,拂开了我的手。
“你若真是我嫂子我便信了,可你不是真的。”
“楼嘉玉,你不能用嫂子的身份使唤我。”
我刚想反驳该用什么身份使唤,猛地惊醒,差点中了他的圈套。
“你故意的?”
“你可以用其他身份试试。”
傅戎炡话音未落,路边锣鼓震天。
吉日良辰好,赶上了有人娶亲。
于是乎,老的少的个个探着脑袋去瞧外头的热闹。
法国公使,海军部次长,内务部总长,一群人脑袋整齐扭着。
我隐隐觉得哪儿怪异,也跟着众人的视线看去。
瞬时间,十几部小汽车把附近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从车上下来的那人……略熟悉,是张贺年身边的人!
当时我在火车站被劫,这个人就在他身边。
那人穿着一身浅灰西装三件套,长相儒雅四方脸,白面皮,山根挺,鼻梁高。
很快,张贺年也下来了。
新郎众人未必认识,但张贺年在上海也有一席之地。
待看清之后,想分一把喜气的众人便端着香槟杯子凑了上去,脸上各有微妙。
有作揖给祝福的,还有恭迎递酒的。
有眼力见的侍者赶忙往宾客的水晶杯里添香槟。
张贺年倒是不见外,他横过了马路来接酒,而后,他高擎杯托,向余下的宾客们致敬。
觥筹交错间,玉露琼脂闪着金波,飘出清香。
我心中一忖,这是巧合?
还是……傅戎炡别有用心的安排?
张贺年早在我和傅戎焕的邀请之列,不过他礼到人未来。
这不是稀罕事,故而也没有谁追究他为何不来。
可我心有余悸,还是觉得诡异,怎么偏偏在这儿遇到了?
盛明远洋的开业时间是一周前公布的,此处路口狭窄,又有医院,照理说婚车游街不应再选此处。
途经医院,自讨不吉利不说,还塞车堵路。
我看得出神,忽然又听到车子的喇叭声里飘出戏调子。
定睛一看,这回我看见了另一个熟人
攀了高枝的红柳。
她着一袭暗红旗袍,红唇白牙,身姿窈窕。
“点一盏月亮,沉在杯里做灯,只怕卿卿瞧不见。”
“够一团星宿,堆在碗里做镜,只盼郎君早归家。”
曲子从她齿间而出,正好和金杯银盏,香槟琉璃杯碰出的清脆声相合。
男人们打量着她嫩生生的脸蛋和单薄纤细的身板,把明朗的坏心思都混在酒水里吞了下去。
相比起来,女人们倒是平静,双双皓眼明眸跟看不见似的,自顾自地讲着话。
听刘妈妈说,自她嫁与傅家老宅里的管家儿子后,傅老爷便格外开恩,撕了男方的卖身契不说,还大方恩典了夫妻二人许多铜钿钱财。
二人商量一番,不久前便在外新购置了屋舍当新婚房产,静悄悄过上了惬意甜蜜的日子。
新屋虽不奢华,但能避雨遮风,于她而言已是良舍。
只要她收敛手脚,傅家大方赏赐的钱财也够二人锦衣足食小半生。
至于我后来全然不见她的踪迹,想来也多是傅家人的安排。
她是歌妓出身,属于下流之道,不够体面。
刘妈妈?
我慌张起来,飞着目光四周环视,下意识梭巡着找她的影踪。
刚才傅老爷差人来叫她,也不知道去干了什么,这么大一会儿过去了还没回来。
余光恍惚,我猛然瞧到了在曲声中大步而来的张福。
他一身黑衣,剃了短发后露出饱满的前额。
这副样子若是碰到算命的,那人必会说道上一嘴,夸他长了一脸福相。
可惜他跟了傅戎炡这个“煞神”,再大的福也未必是好。
我这样说并非是诋毁,讥讽他傅二少爷性子乖张,难伺候,而是他身边总是危险重重。
张福踏实沉稳,因此最得他的信任,因而不得不身兼数职,既当司机又当保镖。
我还未离开傅戎炡之时便在想,若有朝一日我能买通张福,撼动他的衷心,叫他与我作证,一起完成假死之事,那我必然可以远走高飞。
然而事情发展至此,谁都没料到。
假死的事恍若发生在昨日,又恍若是早几年前。
我与傅戎炡有过节,但张福却没做过错事,所以我偏头捧了一抹笑。
可他表情肃然,眼神陌生而凛冽。
等等,他……步伐不平,肩膀也一高一低。
右脚及地时落的略低,像是受了伤,而面上的冷漠则是强撑着不露破绽的伪装。
我咽下唾沫,回头看他的主子。
然,傅戎炡却木木不动,既没打算把傅戎焕还给我,也没看张福的异样。
他像冬日的雪山,又冰又硬。
我暗暗切齿,却又碍着不远处的宾客。
客人还没走完,男男女女们三两个站坐一团,或恭维或阿谀。
林巧儿也在,她扶腰立在桌边,同富太太们讲话。
她口齿伶俐,为人爽快,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个小福星,一进人群里就逗得众人眉弯眼笑。
我刚才走过时听了一耳朵,太太们有问有答,十分和气。
乍一看不过是漫不经心聊八卦,说东家的长,道西家的短,实则却在三言两语中穿插见解。
她们说弄堂人家贫苦寒,路边小贩冻死骨,还说官政府怠惰乌糟,因此才叫铜钿都聚在富人手里。
“穷人拼死拼活愁饱腹,不过侬些也愁,愁明日吃鲍鱼还是人参。”
“美馔喜人,一碟鱼肉剔透如水晶,臭虾作呕,三里之外败臭滔天。”
这两句话是谁人说的已经分不清了,可我心头却久久不平。
太太们平日里忙着治家斗宠,真功夫都憋屈着,因此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才华来,难得畅所欲言,她们必是多说几句。
今日开业,傅戎焕专门在布告栏正中留了地方,用以公示了公司的结构和运作制度,为此还引了一波议论。
不过傅家不屑这些人的态度或见解。
公示出来只是为了提前留证据,以免日后有了贪污行贿之事,再立规矩时有人不认账。
“伊是个外行人,白玫瑰露酒得用粉色琉璃杯喝,添半勺蜂蜜混一混酒气。”
周盈盈清脆的声音越过喧嚣,直抵我耳根。
我寻声找人,扭着脖颈看她。
于一堆俗艳之中,她清新如菊,婀娜而立。
样子是美的,可面色却背驰。
只见她一脸落寞,神色淡然。
末了,她翘着手指,慢悠悠地摸了一圈脖颈。
紧接着,衣领之下便赫然露出一团醒目的红印,变戏法似的一般神奇。
那印子我再熟悉不过,那是欢爱之时留下的证明。
那是周盈盈彻底踏入傅家大门的通行牌。
他们,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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