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儿絮语言言,话比雨点还密。
她不好意思地摇着刘妈妈的胳膊,像个在同母亲撒娇的女孩儿。
“楼伟明那老东西也没说你能过来,若是知道,我必定提前去迎,不叫你受了淋雨的苦,这医院偏,甚至难找。”
“不碍事,是我走得急,没顾及上天气,公馆里这几日忙的脚踝打碰,我是捡了空子出来的,老爷他……顾不上我。”
这次说起楼家,刘妈妈心里脸上都是攒着火的。
这短短月余,叫她不满的事儿实在太多了。
一不满楼伟明。
他草草出丧,将死去的“我”葬在了楼家祖坟的偏角上,抠搜至极,未放置陪葬之物。
虽说是我还活着,不宜立碑抬棺讨晦气,可为了顾大局,他理应按正规之礼下葬。
何况,真正的楼嘉玉早就死了,此时立碑也当是一种补偿,只宜大办,不宜搪塞。
但楼伟明满脑子生意经,无心女儿与傅家的牵扯。
丧事之后,他抹了两把鼻涕,重振旗鼓,张罗起了新生意发廊。
大家或施舍一份同情,或无聊看些热闹,来了不少捧场的。
新店开门那日,女人们穿着高开叉的旗袍,抹着油汪汪的红唇,花团锦簇的挤在店门口,男人们双手插兜,脸上堆着不屑,但眼里却期盼得很。
楼伟明眼光毒辣,将发廊一分为二,男女分开。
发廊生意火热,营收很快就超过了百货大楼,楼伟明乐不思蜀,又去百乐门喝花酒去了,全然忘了自己“丧女之痛”。
二不满三姨太。
林巧儿、二姨太和大少爷滞留南京照看我,家里少了争斗挑事的嘴,刘妈妈以为能安静一阵子,可事与愿违。
没了这山的大王,那山又起枭雄。
二姨太不在,三姨太就拉着女儿四处赶热闹。
母女二人挑挑拣拣,把上海的大小宴会参加了个遍,每次累喘吁吁回来,必揪着仆佣发火。
楼嘉敏少女时期便娇憨任性,总觉得自己有超乎寻常的天赋,合该被人追捧,因而有些恃才傲物。
后来,她成了婚,从娇矜少女变成了成熟女性,敛了娇俏,多了端庄,眼里没了从前傲人一头的流光溢彩,但却多能压人一头的盛气凌人。
她学会了拿权周旋,身上的架子越堆越高。
因为骨子里的不甘居于人下,所以哪怕是后头死了丈夫,她也觉得自己了不起。
可就是带着这份了不起,她坏了大事。
她亲娘三姨太虽吃斋念佛,可却从未脱离俗物的忧扰。
她富养女儿,耳提面命教她斗争,教她用翠玉金银争面儿。
所以,家里没了对手的这些日子,楼嘉敏铆足了劲儿,想风光一把。
前几次去外头赴宴,她一贯收拾的珠光宝气,不显落伍,与一般的太太小姐们做了陪衬。
但那日,她受朋友之邀去会一会几个搞钢材的大亨。
为了不低人一等,拿到饭桌上的话语权,她穿金戴银,包裹了一身华丽锻料。
刘妈妈说着说着,掩嘴笑了起来。
“那天,单是她戳在脑袋上的珠玉点缀就甚是夺目,脖子上的珍珠更是稀世罕见的鸽子蛋大小,结果推开包房门一瞧,里头的大老板们个个着朴实灰褂子。
她一身繁华,活像个披了鸡毛掸子的怪妇,钢材老板们打眼一看,觉得她是……弄子里的庸俗,饭都没吃就走了。”
林巧儿嬉笑活该,催促她继续说。
两人无视着外头的糟糕天气,聊得甚是欢愉。
她们不仅聊楼家,还聊过去和未来,聊院子里的花开,聊公馆后院里的金鱼,只是……
林巧儿似乎有意避开傅家不提,或者说,她害怕刘妈妈说起傅家的消息,所以才一直用话头堵她的嘴。
终于,雨歇人倦,一切静了下来。
刘妈妈勾着眼梢看我,显然是有话要讲。
我深深地看向她的眼眸,微微颔首,犹如在课堂上提问学生那样,给予鼓励和肯定。
“大少爷在这边……还安分吗?有没有为难你?”
风带着潮湿的水汽从窗缝钻进来,拂过地面时还掠夺了泥土的腥气。
我不解,她怎的这么问?
林秋儿拿起一旁的茶碗吃了吹了浮叶,没有喝。
这两人不约而同地冒出“古怪”,叫我摸不着头脑。
难道……刘妈妈是想揭露傅家这场意外是如何与楼嘉承有关的?
为了不引外界怀疑,楼伟明对外宣称楼嘉承私德缺失,搞坏了女人的肚子,所以安排两个姨太太到南京照看,因此得以瞒下我的消息。
这事儿放在寻常的少爷身上还有几分话头可议论,可于楼嘉承而言,他便是浑身赤裸死在女人的香榻上也不足为奇。
若非要深究他在女人身上栽的跟头,那怕是单立一个册子也是整理不完的。
他的女人花账,比自己手里管理的银行错账多得多,所以用借口倒也不冤枉,正好骗了傅戎炡。
刘妈妈舔了舔干涩的嘴皮,侧目看林巧儿。
她潋滟精明的目光徐徐落在窗户上,分神道。
“说吧,一次性说开,省得我藏着掖着了。”
我身子一凛,正襟危坐,绷着后背。
“发生何事了?”
“我……我一个老婆子未必说得清,小姐凑合着听。”
“嗯,快些说。”
我急的不行。
“五月的时候北方起了乱,动静闹得不小,死了好些个人,现在悠悠波及到了上海,引了一批罢工、罢课的。
近些日子来,游行示威的越来越多,且大半是青年学生,我之前去学校给你送过饭,就认出了几个小姑娘是你的学生。”
姑娘们学了新式思想,眼界开明,参加示威也在预料之中。
“这和楼嘉承有何关联?”
林巧儿捏捏手腕,捡了话茬继续说下去。
“有关联,因为你的学生很聪明,傅家出事后,她们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死讯,湿着眼眶,结伴儿去献了花。
也是碰巧,她们在葬礼上碰到了楼嘉承,还偷听到了他与人说话,知道了一些事:
因为罢工影响,国政府扩大了法币的发行,说是弄的什么公债,平衡流通用的,怪哉的是没处理好,适得其反。
受此影响,光是上月初就有好几家银行走下坡路,面临被挤兑关闭的风险,但楼嘉承在的这家英国银行却像开了天眼似的,不仅不受影响,还逆赚了一笔。
大约是……两个月前……”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略有思索,又重新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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