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溶月对捧了点心大嚼特嚼的苏旭怒目而视:“你打我了!我看见了!咱俩才认识几天?你都打我两回了!”
苏旭吃着点心,语焉不详:“我什么时候打你两回了?不就刚才那一下儿?你这身子弱、手上没有劲儿,我顶多给你头上打个包!”他本来给关在佛堂忍饥挨饿、神思沮丧,现在猛不丁有点心入肚、还有人陪着聊天,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柳溶月大怒:“下花轿的时候,你拿箭射得我可疼呢!别以为我忘了!”说着,她伸手就把苏旭手里的点心往外抢:“不给你吃了!给你送吃的你还打我!狼心狗肺!”
柳溶月现在是个男子、手腕有力,一夺之下居然将点心抢了过来,自己都是一呆。
然后,她就见苏旭翻个白眼拍拍手,毫不知羞地扯开胸前衣物:“下轿那回不算好不好?你看!青印子还在我胸口呢!疼也是我疼!”
柳溶月面红耳赤、七手八脚地把苏旭的衣服掩好:“别怪你娘要打你!好歹你现在是大家闺秀!哪有随便拉衣服露胸脯的?你不要脸我以后还要做人呢!”
苏旭满不在乎:“这儿又没别人。你还没看惯你自己吗?”说着,他胡乱拉拉胸襟:“你脸红什么?换过来一日一夜了,你难道没看过我吗?”
自幼庭训森严的柳大小姐就跟烫到一样用力摇头。
她三贞九烈,义正辞严:“男女有别!非礼勿视!我自然不会看你!”
苏旭十分不解:“那你怎么沐浴更衣的?都闭着眼么?”
柳溶月脸色更红:“有……有丫鬟伺候!”
苏旭好奇心起:“那你是怎么如厕的?我如厕可是琢磨了半天。”
柳溶月都要疯了,她举起蒲团狠狠拍他:“登徒子!忘八端!你偷偷看就看了,怎么还要琢磨!你琢磨就琢磨了,你怎么还有脸说!”
苏旭左躲右闪,嘴头却硬:“天生男女,阴阳有别。医书上都画得明明白白。看了想了又如何?只要心底坦荡就是君子!哎哟,别打了。打坏了我,明天我怎么替你回娘家?”
柳溶月气得脸色通红,怒指苏旭:“反正你就是登徒子!大坏蛋!我……我不给你吃的了!”说着,她将点心卷吧卷吧塞到怀里。
苏旭无奈叹气:“大小姐,我也是没法子啊。我不看,我怎么学着穿衣梳头?我怎么应酬你那罗里吧嗦的贴身丫头?”说着,他学了诗素的口音:“小姐,成亲那日可摔到哪里?小姐,胸口的淤青可散了?小姐,这件簇新的胸衣可勒得慌?”
看柳溶月还不高兴,苏旭索性豁出去了:“你不服气你也看我呀。我跟你说,我那身子可是不错!”他看向柳溶月胯下,居然有些沾沾自喜:“大小尺寸,傲视群雄!”
柳溶月脱口而出:“我却不信,你就吹牛!我又没见过别人的,如何知道尺寸大小?待我明天扒两个小厮验上一验,才知真假。”
苏旭顿时急眼:“你敢!苏大少爷公然扒小厮裤子比大小!这传出去我爹都没法做人了!”
柳溶月嘿然耸肩:“反正你们就欺负女子从一而终,讲大说小不就由着你们一张嘴?”
苏旭从小心高气傲,哪能吃这个亏:“大不了明儿我带你去逛澡堂子!你自己亲眼看!”
这话一出口,屋内二人都不言声儿了。
过了好一会儿,苏旭悻悻垂头:“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法带你去逛澡堂子了。也不知这辈子我还能不能去逛澡堂子……”
见他如此沮丧,柳溶月些微歉然。
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轻将点心递还给苏旭:“你再吃些吧。你娘说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闹了一天,定然饿了。”
苏旭接过点心,沮丧低声:“柳溶月!其实你这人还行。白日为我说情,晚上给我送饭。你挺厚道的。可比小时候尿炕强了许多。”
柳溶月本想安慰苏旭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些正事:“我今天来其实是想嘱咐你些事。”
苏旭略感兴趣:“什么事?”
柳溶月一本正经:“三朝回门啊!我今日已经不认识‘我爹’了,你明日总不能也不认识我爹吧!不是!我是说你爹……不是!我是说我爹……”
苏旭一抬手:“行了!我明白了!”
柳溶月明显松了口气:“那你慢慢吃,我慢慢告诉你我爹长什么样子。”
苏旭看看手中的点心,再看看柳溶月:“这可是你让我吃的?”
柳溶月点头:“自然是我让你吃的!你吃饱了我爹的样子才记得牢。”说着,她从掏出一面菱花镜戳到苏旭面前:“你好好看看镜中‘我’的模样。我与我爹有几分相似,不过我爹四十多岁年纪……”
貌似仔仔细细地听柳溶月将柳大人的相貌形容了一盏茶时分,苏旭终于将所有点心悉数咽到肚里,他打个饱嗝儿,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其实吧,我认识你爹。十七年前,他就曾经对我大吼大叫。”
柳溶月缓缓收了笑容,她狠狠盯了苏旭良久,终于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摇晃:“你把点心给我吐出来!”
柳溶月万想不到:自己现在的双手些微用力就能把苏旭掐得面红耳赤、咳嗽连连。
那一瞬间她错觉自己要弄死苏旭了!这个念头把柳溶月吓得仓皇后退,她惊骇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个身体的力量和敏捷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她居然可以凭力气祸害别人了!
柳溶月满脸惊骇地看着苏旭,而“死里逃生”的苏旭丝毫没有差点儿进了鬼门关的觉悟。他没心没肺地坐在地上揉着脖子顺气,还满不在乎地朝她喷点心渣子:“瞧你那傻样!我让你掐了我还没怎么样呢!你至于脸都白了吗?”
柳溶月就跟看个疯子一样看着苏旭:你说苏旭是不是傻?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害怕呢?
这边儿柳溶月还没从懊丧中回过神儿来,她已经听见苏旭懒洋洋口吐人言了:“我说你真没给我带壶水来么?咳咳咳,本来点心就干,还让你掐了半天,嗓子眼儿更痒痒了。”
听听!听听!这还是人话吗?
她手下留情还让他这么奚落,柳溶月就是老实人也急眼了:“我大晚上瞎目合眼地给你偷点心!做贼似地摸过来给你探监送饭!还不是怕你饿坏了脑袋,明天出纰漏?你谁都认识你干嘛不早说?害我和你瞎耽误半天功夫!翠书、丹画各个伶俐,我回去晚了怕就穿帮了!”
苏旭嗤笑一声,还没等他说什么,门外呼啸寒风之中,已经隐约传来幽怨女声:“也不用回去晚……您已经穿帮了……”
柳溶月登时毛骨悚然,她“嗷”地一声蹿到苏旭身后用力摇晃:“鬼啊!”
柳溶月现在是真有劲儿,苏旭觉得自己都要让她摇散架了,他好容易双手扶墙把自己撑住,心中不禁悲苦叹息:我是太不容易了……
勉强抬起头,苏旭低声呵斥:“丹画!给我进来!不许鬼鬼祟祟的!”
柳溶月怯生生地从苏旭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是丹画?”
苏旭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是妖怪!”
柳溶月顿时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她很不仗义地把苏旭推到了前面。
然后,她就听佛堂大门“吱呀”一响,定睛细看时,的确是貌似丹画和翠书的一双少女捧了精致包裹轻轻巧巧地走了进来。
她俩也不理苏旭,只是看着自己满脸嗔怪。
柳溶月垮下肩膀:那么小心翼翼还是被丫头抓住了,苏家少爷也太难当了!
果然,丹画站定之后,立刻对她抱怨:“我的爷!三更半夜,天气又冷,放着好好儿的觉不睡,难为您跑到这里来!”说着,她瞥了大少奶奶一眼,似是抱怨她勾引大少爷大半夜也不肯歇着,连累小丫头也睡不成:“少奶奶,谁鬼鬼祟祟的了?还不是大少爷到处乱窜!”
柳溶月本要分辩是自己想出来的不与少奶奶相干,却见苏旭微微蹙眉,淡淡摇了摇头,似是不想要她为他开脱。
柳溶月却不知道,此刻的苏旭心情败坏以极:他刚刚被丹画说得浑身别扭,自他变作女人,身边各个态度皆变。倘只是一人两人翻脸无情,还可说是人品欠佳,可现在人人皆是如此!难道他做了妇人就如此不堪么?而那没出息的柳溶月,自从变做男人,如今在他家放屁都是香的!
比如现在,明明是他的丫鬟好心好意,大晚上的还巴巴儿地跑出来找大少爷。
柳溶月居然有脸半藏在自己身后,将信将疑地盘问人家:“你真是翠书么?我偷偷跑出来,你们怎知道来这里寻我?只怕是个狐狸!你转过来我看看,有尾巴没有?”
翠书骇笑:“您那还叫偷偷摸摸?把我们统统轰出卧房在先,自己在屋里翻箱倒柜于后,出门的时候八斗都叫破喉咙了,您还觉得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呢?我们怎知道来这里寻您?一眨眼功夫,您跟点心都没了,大半夜的,除了给少奶奶送饭您还能去干什么?”
丹画对着菩萨双手合十拜了拜:“阿弥陀佛,少爷考上官儿真是谢天谢地。您要是出去做贼,只怕一落草就让人打死了。”说着,她将翠书捧着的厚呢袄子取过来,悉心披在了柳溶月身上,又将手炉塞到少爷怀里,这才娇嗔抱怨:“半夜出来也就罢了,还穿得如此单薄,倘若冻病了,岂不是我们全伙人的罪过?”
柳溶月转到翠书和丹画的身后瞧了瞧,确认她们真的没有尾巴才舒了口气。她旋即乖巧微笑:“劳姐姐们费心了。”居然毫不在意刚才丫头对自己的揶揄调笑。
丹画、翠书相对一愣,大少爷虽然平素宽待下人,可从没有对她们如此温言软语。
丹画不由脸色略红:“您早有这个体贴丫头的心思,半夜不跑出来不好么?”
苏旭冷眼看着素来泼辣直爽的丹画居然对柳溶月如此忸怩腼腆,比服侍自己的时候还细致耐性,不由心中泛酸,他语带讥讽:“她刚还怕你俩是狐狸精呢。你们便巴结她好了。瞧她给你们诸多好处!”
丹画觉得少夫人的语气古怪,又莫名熟悉,不禁上下打量了新奶奶几眼:这刚过门的小媳妇着实厉害!就算受罚也昂首挺胸的。有道是神鬼怕恶人,丹画为少奶奶神色震慑,不由低头思忖:我是否言语之间得罪了她?这娘们儿瞅着可不是好欺负的样子。只怕府里以后多事,工钱就不好挣了,那可不好!
翠书轻轻牵了大少爷的手,低声劝道:“少爷,回去吧。我和丹画是偷偷跟了你出来,让太太知道,闹起来不好。”说罢,她歉意地看向少奶奶:“少夫人,您可暂回去不得。毕竟是太太罚少夫人,少爷也不好跟他亲娘争执不是?”
柳溶月犹豫地望向苏旭,只见他长叹一声、身子伶仃,神情落寞、语似寒冰:“我理会得……你们走吧……”
柳溶月向着门口走了两步,复又折回,她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悉心帮苏旭披好,还将手炉塞到他怀里。
然后,柳溶月就见跪坐在蒲团上的苏旭,眼中居然生出一丝感激的光芒。
柳溶月心头好笑:可不是我多心疼您这个“老婆”。我是怕您一狠心把“我”冻死在这佛堂里。只是她从小老实,这大实话不好意思直说出口罢了。
丹画站在柳溶月身边轻声劝解:“少爷,走吧!我们又不曾点了灯来,外头黑黢黢怪吓人的。”
翠书看着院中,胆怯嗫嚅:“是啊,听守院子的嬷嬷说,后半夜这里会有狐狸精来偷东西的。”她轻轻晃着大少爷的袖子:“少爷你看,原本要守着少奶奶缃琴、墨棋都害怕不敢来……”
柳溶月听了这话,顿时不依:“咱们都走了,留少夫人自己孤零零地跪在这里,倘若狐狸精真来了,她该如何?”她时常被继母磋磨,从来对受罚之人从骨子里有三分感同身受。
谁知这边柳溶月话音未落,外面就应景般刮起了旋风。
那风也古怪,扑着窗棂“呜呜”有声,似是怨鬼夜哭。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也就在这个时候,佛堂外居然传来轻轻推门之声。那声音古怪,似挠似抓,又轻又浅,似人非人,恍惚是盗。
众人眼光齐刷刷看向门口,有志一同地都不说话了。
只须臾功夫,他们就听到“吱呀”轻响,佛堂大门不知给什么东西慢慢地推开了一角儿。
冷风吹入,灯火飘摇,佛前小烛若明若灭,眼看神佛闭眼,分明妖异横行!
翠书、丹画再忍不住,两人“嗷”“嗷”尖叫着躲到了大少爷身后瑟瑟发抖。
英明神武的大少爷果然不愧自幼飞鹰走马,端地是身手灵活。说时迟那时快,大少爷当机立断,双脚离地蹦起来三尺多高直跳到大少奶奶背后,双眼紧闭牢牢地搂住了“媳妇”脖子。
然后果断开始……跟丫头们一起哆嗦!
还没等苏旭明白过来,他们三个人已经齐刷刷躲在自己身后惊声尖叫:“啊!啊!啊!狐狸精啊!”
苏旭让她们带累着一屁股摔在地上,他气得双手捂脸:有辱祖先啊!
外面“狐狸精”也不知道修炼的是何法术?祭起了什么神通?听了屋里动静,居然“叮咣”连声,似是什么器物洒落一地。
在佛堂内外乱七八糟的哭爹喊娘声中,弱质纤纤的大少奶奶拍拍衣服从地上勉力爬起来,他果断拾起地上的顶门杠一步步向门外走去。
以柳溶月为首的窝囊废们紧紧跟着少夫人亦步亦趋,唯恐被她落下半步。
七尺男儿柳溶月更是紧紧地拽着老婆的衣摆,活脱跟着母鸡的小鸡娃!
苏旭站在门口,深深呼吸,然后陡然开门!
惨白月下、隆冬风中,诗素、歌玲蹲在佛堂门口搂在一起、瑟瑟发抖,她们眼见大门洞开,顿时尖叫连声,双双坐倒在地。
还是诗素哆里哆嗦地抬起头,颤声问道:“小姐……你在里头啊……”
苏旭愣怔一下儿,勉强点头:“啊!是!我在。”
歌玲定睛看了看小姐身后,说话都带了哭腔:“小姐……你跟狐狸精在里头啊……”
苏旭顺着歌玲的眼光看向身后三团拽着自己衣襟颤抖的黑影,他顿时火撞脑门:“都!撒!开!我!”
佛堂正中
柳溶月笔管条直地站在当地,看“少奶奶”端坐蒲团之上,披着诗素送来的狐裘,喝着歌玲揣来的热茶,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字站开自己和四个丫头。
柳溶月直觉大事不好,果然少奶奶脸色不善。
大少奶奶厉声呵斥:“喊啊!怎么不喊了?”
她们噤若寒蝉。
柳溶月带头拨拉脑袋:“不喊了!不喊了!”
站在她身后的丹画、翠书慌忙随声附和:“不喊了,不喊了。”
为形势所迫,歌玲也赶紧跟着摇脑袋:“不喊了,不喊了,以后都不喊了。”
倒是诗素擦着冷汗看着大小姐,面色充满疑惑。
大少奶奶面若寒霜地盯着大家:“有鬼吗?”
柳溶月哭丧着脸:“没有。”
丫头们跟着摇头:“没有,没有。”
少奶奶满脸恚怒:“那有狐狸精?”
大少爷带着丫头们一起用力摆手:“没有。没有。”
大少奶奶一拍小几,丫头们“呼啦啦”跪了一地。
然后大伙儿就见大少奶奶面若寒霜地着大少爷:“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看你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柳溶月冤得要哭:“我也不想当个读书人啊……”
反倒是丫头们“嗨”了一声,你搀我我扶你地站了起来:“敢情没有我们的事儿啊。”
“可把我们吓的。”
“少奶奶您下回数落谁您先指出来。”
“对对对,我们也好给您站脚助威不是?”
柳溶月对着所有丫鬟怒目而视:“没有义气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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