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正房
苏夫人抖落着一块雪色白绫,对儿子、媳妇恨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溶月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脸色跟那块儿绫子也差不太多。
她都要哭了:大意了!光寻思着拿“忙活”搪塞刘嬷嬷,好歹掩饰苏旭偷溜出去这码事儿。谁知道脑子一乱把白绫这茬儿给忘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柳溶月满眼恳求地看向苏旭,就盼着探花郎急中生智能有个好主意。谁知眼光到处,她就见苏旭正咬牙切齿地看着自己,他眼睛里都要冒出火了!
柳溶月瞬间打了个哆嗦:是了,他就知道我花钱把刘嬷嬷糊弄过去了。我可没好意思跟他说这里头还有我俩“忙活”一下午的奇计近乎妖。
啊!昨天刚说谁睡床铺谁扛鼎。怎么才睡了一宿,天就塌了?我难道就没有睡炕的命?
看苏夫人碍口难言到粉面通红,跃跃欲试的周姨娘正好见缝下蛆。
她似要给下面跪着的小两口寻个开脱由头,问话的语音儿都是细声细气:“床上帐上都没有落红么?是不是没找仔细?”
刘嬷嬷面有难色,低声回答:“四处都找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再说这么要紧的东西,成婚前喜婆子就嘱咐过丫头们留心,谁敢瞒着?”
给强拽来的苏尚书当时是相当地尴尬!出了这样难堪的事,他这一家之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话固然古怪,一言不发好像也说不过去。
舔舔嘴唇,苏尚书炼句半晌,才勉强询问:“旭儿啊!爹听说你娘说,你小夫妻从昨天下午忙活到今天早上……那你俩忙了这么大功夫……怎么就没忙活出点儿颜色来给大伙儿瞧瞧?”
苏尚书这话说得牵强古怪,丫鬟婆子想笑又不敢。
柳溶月忽然发现屋内诸人的眼光齐齐聚到了自己身上。她嘴唇颤抖,有口难言,大少爷眼看又要大哭起来。她现在真是绞尽脑汁也说不出话,只好努力地吸溜着鼻子。
正为难间,柳溶月忽觉手中多了样东西,仔细看时,却是苏旭偷偷塞了一块儿手绢给自己。
柳溶月还没来得及感激苏旭,耳边已有威严声音响起:“不!许!哭!”
柳溶月努力咬住了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低声嗫嚅:“爹……我不知道……”
苏尚书狠狠吞了口唾沫,他真觉得这儿子八成儿给雷电劈成痴呆,现在恐怕已经没救。
苏夫人痛心疾首地再次开口:“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成亲也好几日了。旭儿身子不适,圆房合卺的事儿爹娘也没催你们啊。可昨天是你俩自己要关起门‘忙活’的,怎么‘忙活’了这么久,炕上还是块儿白绫子呢?少奶奶,旭儿颠颠倒倒的,你来说!你要是害羞,便去内室说与娘知道,不要紧的。”自从拿了人家的银子修窗户,苏夫人对儿媳客气了许多,这话说得不是不为少奶奶留余地。
恼羞成怒到说不出话的苏旭心中破口大骂柳溶月:这事儿你瞒着我干嘛?但凡你早说,我也能划破八斗的爪子,好歹洒点儿狗血蒙混过关!你说现在咱俩如何下台?
他小夫妻既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就难免让人把事儿往坏处想。
苏大人陡然站起,双手背后团团乱转。他毕竟为官多年,颇能眼观六路,抬头看窗外居然还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下人!
苏尚书勃然大怒:“轰走!轰走!都给我轰走!不许在这儿围着!都没事儿干了是吗?”
陈管家连忙出去吆喝:“该干嘛干嘛去!老爷都焦心成这样儿了,咱就别往人家心窝子上撒芝麻盐儿了!”
眼瞅着轰走了所有人,屋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五口外加贴身服侍的刘嬷嬷,陈管家都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周姨娘撇了撇嘴:“少奶奶,这是大事儿,不是婆家不给您说话的机会。您要是再不张口,就别怪别人把事儿往脏处想了!”
周姨娘这话说得露骨,苏旭脸色陡然惨变。他甚至觉得,此刻的母亲也在用以一种狐疑的目光审视着自己。虽然还没弄明白老娘在瞎寻思什么,苏旭下意识觉得大事不好!
果然,周姨娘闲闲地甩了句更毒的:“少奶奶要真是清清白白女儿身,怎么能没有落红呢?”她斜睨了老爷夫人一眼:“外头官眷夫人堆儿里可都传遍了,咱家少爷定亲三回都没娶上,名门闺秀避之唯恐不及。凭什么柳大人就肯陪嫁真金白银,非要把掌上明珠扔进咱家大门不可?谁家儿媳妇拿嫁妆贴补公公婆婆修轿子、换窗户?现在只瞧少奶奶这散财童子似地邀买人心的劲儿就难免让人生疑。她是不是要花钱堵大伙儿的嘴啊?依我看这事儿也别追别问了,既使了人家白花花的银子,咱家把这现成儿活王八当了也不算亏……”
那一瞬间,不但苏大人与苏夫人神色异常难看,就连刘嬷嬷和陈管家脸色也变成铁青。
这话周姨娘不挑开还有回旋余地,既然当着这么多人明白说了,哪里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往小里说,这得大张旗鼓地休了柳氏,轰轰烈烈将她驱逐出府;搞不好,婆家一条白绫子逼少奶奶上吊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苏旭跪在地上,如同被天打雷劈了第二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被爹娘嫌弃不贞不洁的一天!
他飞快地寻思:我该怎么说?我能怎么办?我爹妈会不会把我沉了潭?杀千刀的柳溶月!老子死你手里了!早知道这个我还回来干嘛?我昨天就应该一跑了之!不是,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苏旭绝望抬头,他看着父母心头怒吼:爹!娘!那块破白绸子脏不脏就这么要紧吗?我可是你们亲儿子!你们不能这么挤兑我!
无奈女子贞洁大过性命,苏旭再看高高在上的父母时,顿觉他们脸上泛起森森寒气。
苏旭瞬间不寒而栗:你们要干嘛?不是!我冤啊!
此刻众人皆是默默无语,都用刀锋似的眼光看他,屋内的气氛瞬间瘆人。
就在苏旭觉得自己被逼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忽见身边的柳溶月一个头重重磕到地上,她显然是被逼到墙角、人急生智,所以用尽全力地大声嚷嚷:“回爹娘的话!咱们可不能疑心柳小姐是否清白!其实……其实是您儿子不能人道啊!”
她此言一出,苏旭只觉天旋地转,好悬栽倒当场!
幸亏柳溶月手疾眼快将苏旭一把扶住。
那天,她特别仗义地在他耳边表忠心:“我不能白睡大床!你看我这不就想出主意了?”
苏旭一时万念俱灰!罢了!您还是让我爹娘把我勒死算了!
然后,坐在上面的苏夫人就晕过去了。周姨娘手疾眼快扶住夫人,打人骂狗地叫丫鬟去找大夫。
这屋里唯一还称得上镇定的就剩下苏尚书了。人家不愧是久历宦海、见过世面。
眼见屋内混乱,人仰马翻,当朝一品面无表情地心中叹息:算了!圣上!臣不效忠了,咱还是灭门吧……
后续的事儿呢,是分开两拨儿聊的。
苏旭让缃琴、墨棋搀着送到了自己母亲的卧室。
他有感觉:缃琴、墨棋虽然默默无语,可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是毫不掩饰地万分同情!太惨了!如花似玉的少奶奶嫁进来就守活寡!你说她有个金山又有什么用!大少爷这不是坑人吗?
苏旭完全不想辩驳,随她们去吧,他也觉得自己挺惨的,起码生不如死这块儿是没有毛病!
撩帘入内,苏旭就见自己老娘脸色蜡黄地歪在炕头儿,母亲正拿着那块儿白绫抽抽搭搭地擤着鼻涕。张氏看他进来,顿时眼圈儿更红。她勉强支撑起身子,朝儿媳招招手:“来,坐到我身边来。”
苏旭默默行过了礼,依言坐在太太身边。
他刚坐稳了屁股,就被娘亲死死搂住。
还没等苏旭明白过来,就听母亲嚎啕大哭:“我的儿啊!咱娘儿俩怎地就这么命苦!”
苏旭嘴上不说,心头悲愤:您还有脸哭!占我身子的媳妇儿是你们给我选的!十全凶煞的成亲日子是你们替我应的!我天天在家您不搭理我,我偶尔出门儿找道士,您非叫我去说话儿!缺心眼儿的柳溶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您也信她有那尿性拽着我忙活一天一宿?!
也是苏旭这些日子过得委实憋屈!也是他刚才莫名其妙的死里逃生!苏旭越想越悲、越想越痛,想到最后忍无可忍!那天,苏旭决定豁出去了!反正老子现在也不是爷们儿了!我还在乎谁?嚎呗!谁比谁嗓门儿小是怎么着?!
然后,屋里服侍的众人就见大少奶奶“嗷”地一声反手搂住婆婆的脖子。
少奶奶丹唇一咧,涕泪滂沱:“妈耶!您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这招谁惹谁了?我的糟心事儿……谁知道啊……”
少奶奶哭得惊天动地,苏夫人吓得不敢吭气。
听着儿媳绝望哭嚎,当婆婆的不由心中凉透:看来旭儿……是真不行……
苏府二堂
柳溶月满脸迷茫地看着自己眼前一字排开的四个大夫,他们要依次为自己诊脉查体。
她回头看看“亲爹”苏尚书,那老头儿满脸都是我把儿子豁出去了地死马当活马治。
一众名医对着苏大少爷“望闻问切”之后,悉数黯然相顾摇首、满脸皆是犹豫不决。
四位大夫满脸慎重地商量许久,也无定论。最后他们开出四张方子,方才领赏告辞。
那时十冬腊月,窗外大雪纷飞。
陈管家给本家儿老爷扇着扇子、灌着凉水,苦口婆心地不停劝:“老爷!您别上火!您别着急!少爷年纪轻轻怎么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小孩子胡扯,您也真信。大夫不是说了么,咱大少爷该长的都长了。他就没病!”说着,他满头大汗地看向柳溶月:“我的少爷!您倒是说句话啊!大夫都说了,您身子骨儿好着呢。您怎么好没来由地就冒出来一句‘不行’呢?您看看,可把老爷急的!”
柳溶月垂头不语,心道:左右今天有锅脏水,定然不能泼到柳小姐头上!要不等我变回去我可怎么活?与其那样,还不如说您儿子‘不能人道’呢。其实今日之前我也不太明白什么叫‘不能人道’。看刚才大夫们将我翻来覆去的样子……呃!好像是有点儿不积口德。
苏大人看着儿子怎么都不能相信:“旭儿,你当真……?你与爹爹说实话没有关系的。你要是真不行,干嘛拽着媳妇忙活八九个时辰?”
柳溶月硬着头皮胡说八道:“爹!有道是拙老婆单认一丈线,笨媳妇半宿纺寸棉。我要是能行,怎么会忙足八九个时辰?”
苏尚书长吁短叹还不死心,想了很久,他终于问出一句文绉绉的话:“儿啊,可是大夫说你没病啊!这么说吧,‘携泰山以超东海’,你是不能啊,还是不为啊?”
柳溶月想了想,眨着眼睛实话实说:“儿不会!”
苏尚书从椅子上“噌”地站起身来,他指着儿子急赤白脸:“这还有不会的?!不是!你考得上探花你不会这个?!不行!今天咱爷儿俩必须说明白了!后院儿的驴都会!你怎么能不会?!”
柳溶月垂头嗫嚅:“回爹爹的话……咱……咱家都是骡车……”
据说,那天要不是陈管家搂住老爷的老腰拼死拦着,大少爷能当场让他亲爹拍成肉饼儿。
苏府东苑
自从闹出这一场风波,东苑的气氛就大不对劲儿。
大少奶奶自肿着眼泡儿让刘嬷嬷搀回来,往炕上一躺,就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除了吃饭谁也甭叫我的杵倔横丧。
东苑诸人面面相觑、齐齐叹息,也就由着她去了。
后来大少爷仿佛和大少奶奶关起大门,打了一架。
翠书耳朵灵,她将耳朵贴到门上,恍惚听到了大少爷的隐约惨呼。
“说我不举不是强过你沉潭?
“我救你,你怎么还不领情?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还抡笤帚呢?”
以及一声撕心裂肺的—“救命啊!”
直到黄铜痰盂儿砸破窗格飞出来,屋里才算彻底安静了。
反正那天大少爷开门再出来,脸肿了。
从那之后,少爷不行的事儿,大伙儿隐约都听说了。下人各个为少奶奶唏嘘不已。少奶奶在家行情看涨,太太都不敢招惹,自己儿子不行,还能不惯着媳妇么?
反观少爷就活得挺惨。四个大夫开了四个方子,本说试着吃、轮着来。无奈尚书大人恨病吃药,让一股脑都给少爷熬了,按三顿加宵夜的那么粘稠浓密地给儿子灌下去。
这些补肾的的方子么,无非淫羊藿、肉苁蓉、巴戟天、阳起石那起东西。
这药倒出来黑黢黢、闻味道臭烘烘。
连累着送药的丫头皱眉,熬药的婆子干呕。
直到这浓重汤汁、腥膻挂碗、摇晃粘杯地送到大少爷面前,柳溶月脸色惨变,以为他爹这是恨疯了预备药死她!
及至明白了这是碗壮阳药,大少爷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苏尚书闻言大怒,特地派了四个家丁、四个婆子编成两班,每日胡同堵驴似地满相府活逮大少爷吃药,如此鸡飞狗跳竟然渐成常态。
苏旭冷眼旁观,心道苍天有眼。
更有周姨娘献计说什么“这补那补不如饭补”。
于是东苑伙食与往日也大有不同:羊肾、狗宝、海马、鹿茸悉数炖到汤里。
如此喝了七天,东苑诸人各个眼光油绿,无人不是鼻血长流。
柳溶月每天开饭都是大开眼界,她啧啧称奇:“敢情鱼也有鞭……哎,诗素你还记得我们这些日子吃了多少种鞭了么?”
翠书蹙眉念佛:“听说老爷已足骟了一个万牲园!少爷,您快‘行’了吧。您瞧我陪您吃饭长的这一脸痘!”
又过了两日,趁月黑风高时分,苏尚书差人偷偷摸摸给大少爷送来了巨大书箱。
披漆黑斗篷、风帽遮到鼻子的陈管家向大少爷传了乃父严令:“您爹说了,这书需好好看!认真看!每本儿都需看完!你们大伙儿都盯着他!夜以继日地看!不许大少爷偷懒!”
翠书、丹画面面相觑:“少爷都考上探花了,怎么还逼着看书啊?”
听外面如此聒噪,屋里躺着的少奶奶不由心生好奇:不知我爹要我看什么书?
他慢慢下床,信步过去打开书箱。
苏旭不看则已,略翻一翻眼珠子都要努出来了!
头一本《灯草和尚》,再一本《颠倒姻缘》!
苏旭目瞪口呆之余,一本本地接连拿起来细看:这可真是闻所未闻、骇人听闻的恐怖书单啊!什么叫《花灯梦》,哪个是《肉蒲团》?上一本《僧尼孽海》,下一部《疯婆子传》。再翻翻箱底儿,压轴的居然是全套绣像绘本的《冤狐浪史》!
苏旭瞠目结舌、面红耳赤,他脱口而出:“我爹疯了!”
正赶上柳溶月送了陈管家回来,她看苏旭终于肯下床溜达,连忙颠颠儿跑过来,满脸堆笑地巴结“老婆”:“您老舍得起来了?要不咱俩和好了吧?我这些日子吃药吃鞭也给祸祸得够惨了。大床不是还给您睡了么?哎?你爹这是给我送了什么书看?”
苏旭魂飞魄散地一屁股坐在了书箱上,厉声呵斥:“你不许看!”
柳溶月大惑不解:“你爹让我看的。”
苏旭疾言厉色:“甭管谁送来的!反正你敢看我就敢死!”
柳溶月最是忌惮苏旭不过,她软绵绵地“哦”了一声:“那也行吧,书归你看,我去后院。”
这下轮到苏旭大惑不解:“天都黑了,你还去后院做什么?”
柳溶月十分迷茫地揉了揉后脑勺:“这是爹给我布置的功课,说每天吃完了药、看完了书,就上后院去瞧瞧驴!”
苏旭双手扶额,面如死灰:“我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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