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苑书房
柳溶月举了毛笔端坐书桌之后,愣怔怔地看着卷子发呆。
刚刚苏旭给她出了考题,要她写篇八股文章。
这回不是装蒜,柳小姐真不会写,这门手艺她从头儿没学过!
柳溶月不是没读过闺塾,不过她念书从来随心所欲。也是柳大人藏书颇丰,也是后母懒得理她,所以柳溶月自识字之后,常以读书自娱。不过她胸无窠臼,从来见什么有趣就读什么:前朝话本、山川图志、筹算之术,乃至琴谱小调儿,大小姐看着好玩都要拿起来瞧一瞧。
教她的贾姓老师是个心性豁达之人,兼着教育女徒又不必辅导应考,起初贾师傅还想教柳溶月些《中庸》、《大学》、《女四书》,后来瞧她实在不爱这些章句典籍、于写诗做赋也兴致不高,便索性放开手脚,只要不是诲淫诲盗的混账书籍,贾老师就随便大小姐去看了,他正乐得自己读书备考。
悠悠数载,贾老师进京赴试,一朝得中,辞馆而去。
若非昨天晚上,苏旭细细给她讲解了全套什么叫千刀万剐,柳溶月此刻已经要转动脑筋想法子开溜了。
看她实在不会作文,苏旭本来起急冒火,无奈今天身子不适、嗓门难高,他只好耐着性说:“你若实在不会作文,便认真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看柳溶月惫懒提笔,苏旭盯了一句:“好好写!不许再给我装个鬼画符的样子!”说着,他恶狠狠地做了个千刀万剐的手势。
柳溶月顿时打个寒颤,连忙提笔悬腕,在雪白宣纸上写了“君子不器”四字。白纸落墨倒是行云流水。柳溶月有些得意地抬头看向苏旭,似是等着他的夸奖。
谁知苏旭看了她的字蹙眉不语。以苏探花眼光看来,柳溶月手上有些功夫,且字如其人:婀娜婉转,含而不露。若单以闺阁手书而论,还颇有些颜筋柳骨的可圈可点。然而,士子考学讲究写个四平八稳的台阁之体,字字务求黑大光圆。这些条条框框于柳溶月的温润可爱显然格格不入。
苏旭叹气摇头:“你这样不行的。你看我写。”说着他提笔蘸墨,刷刷点点写了“为政以德”四字,果然字迹端庄、肃穆恭谨。
苏旭随口教导:“这样的字体才可通行官场,从今之后,你要照这个临摹仿写才是。”
柳溶月定睛一看,当即摇头:“这个好丑!我才不要!”
苏旭大皱其眉,低声呵斥:“胡说八道!哪里丑了?”
柳溶月脱口而出:“呆板无趣!墨猪一样!”
苏旭被她说得一怔,不由想起自己少不更事之时,也爱颜柳欧赵之别具一格、右军先生之遒美健秀、甚至怀素狂草之酣畅淋漓也让他心折万分。不过这些年为了科举上进,他早已把那些“不要紧”的少年情怀黜了很久……
看苏旭被自己说得些许怔忡,柳溶月愈加理直气壮,她将两人笔迹举到一起,歪头问道:“若说笔力火候不及你,我无话可说。要说生机盎然,天然可亲,你说哪个好?”
苏旭反手将她腕子拍下:“什么天然可亲?什么生机盎然?你是要去做官,又不是去卖字!我写的是馆阁体!在朝为官就要如此写字!这是太祖爷爷定下的规矩!”
柳溶月满脸不服:“太祖爷爷起身草莽,不曾读过什么书,自然见横平竖直的就爱。难不成太祖爷爷喜欢的就是好的?还是世人有了权势便好歹美丑都颠倒了?”
柳溶月说得理直气壮,苏旭居然有些语塞。也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稚拙的柳溶月,苏旭恍惚看到了年少不羁的自己又活生生地坐在书桌跟前。
仿佛是心底某处被针扎刺痛,苏旭一拂袍袖、满脸恚怒:“强词夺理!枉我这些日子辛苦教你!我来问你,子曰何为孝?”
柳溶月脱口而出:“无违。”
苏旭又问:“曾子赞孟庄子之孝,是如何难能?”
柳溶月垂下脑袋,低声讷讷:“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
苏旭点头:“这就是了。且不说本朝以孝治天下,列祖列宗皆遵从太祖遗训是为至孝。便单说太祖开国、居功至伟,他老人家自然见识不凡,也是你小小女子批评得的?”
柳溶月撇嘴小声:“太祖爷爷也不是全知全能。”
苏旭耐着性子给她讲理:“偌大国家,极北苦寒、极南溽热、东及深海、西陲大漠,风土人情、个个不同,更遑论美丑尺度!若无太祖开国之时明定经纬、立下规矩,则各式奏章、各地公文,花样百出、奇形怪状,那还如何治国行政?你也是千金小姐,怎么这都不明白?”
柳溶月心中不忿,嘟嘟囔囔:“我是千金小姐,又不是新科探花。你苏家下聘的时候只说是娶媳妇,又没说兼着选翰林!倘若非满腹经纶的不娶,柳氏也不敢高攀苏家……”
两人说了半天,苏旭不愧满腹经纶,柳溶月如何刁钻的问题,他都能信手破解。唯独这句话,苏旭实在难以驳答。他一口气憋得脸色通红,也是刚才说话太多伤气,也是实在不知要如何恫吓才能压服这位祖宗,苏旭只觉一阵头晕,身子都晃了。
柳溶月瞟眼看见此刻的苏旭单手抚在腰侧,紧紧抿住了嘴唇,似乎很不舒服。
她猛然想起:对了,他身上还有天癸呢!不得不说,这码事儿当了男孩儿就容易忘,毕竟不是自己肉疼,想时时体恤都难。柳溶月不禁有些失悔,今天正是最不舒坦的时候,我干嘛现在激他?
想到这里,好心眼儿的柳溶月再不说话,自顾垂头对着苏旭的字迹认真临摹起来。
柳溶月不想气坏了苏旭,她更舍不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躯壳并非人人都有,她还盼着有朝一日拿回来自己接着用呢。
苏旭见柳溶月终于肯聚精会神乖乖写字,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再细看时,苏旭又要摇头,要人陡然转变字体的确不易。又看几眼,苏旭不由轻轻握住了柳溶月右手,把着她的腕子如同蒙童习字般教了起来。无奈苏旭现在身量细弱,无法自如驾驭柳溶月的男人身体,他得侧身贴近到几乎与她脸颊相偎的地步,才能提腕运笔。
柳溶月自嫁过来,从未与苏旭如此亲近,被“自己”搂住的经验也十分新奇。柳溶月觉得苏旭的力道很是轻柔,他口中絮絮指点写字的要领。柳溶月只用余光便可看清,“少夫人”今日绾了别致云髻、穿了蜜色袄裙、他亮银的耳坠儿轻轻蹭着她的面颊,细微冰凉触感如料峭春风拂面,搔得蛰伏一冬的嫩芽直欲破土而出。
那滋味啊,勾得人心痒痒的。
苏旭这身打扮虽然还嫌素净太过。然柳溶月知道,心高气傲了二十多年的苏探花肯如做如此装扮,已是在向命运低头。她微微叹息:这场阴差阳错的互换灵魂,苏旭如何不算跌落云端呢?难为他了。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由更加屏气凝神地体会苏旭字体间架,平生头回认真用功了起来。
说老实话,柳溶月对皇上会千刀万剐辞职新官的说法总是将信将疑,倒是眼前的苏旭,她突然有些舍不得惹他伤心难过了。
人说习字可以修身、可以养性,许是真的。
那天他们写了许久许久,久到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两个人居然慢慢写出了些心平气和;久到彼此起腕运笔间渐渐生出了心意默契;久到苏旭觉得有也许柳溶月还是个可造之材……
那时他们贴得那样近,近到苏旭的眼中再看不到柳溶月的全貌:他只能看到她漆黑鬓角如同刀裁;只能看到她薄薄双唇恍若涂朱;只能看到她年轻皮肉,血色充盈。
他甚至觉得她身上有股旺盛气息扑面而来,将他团团裹住,无可遁形。
美哉少年,皎如玉树。
便在此时,苏旭分明听到柳溶月低声对自己说:“你放心吧,我定然好好仿你的字。不为别那压死人的大道理,只为我的笔迹突然变了,咱们不就穿帮了么?”
她一口气儿,软软地吹到了他耳垂儿上,热热的、也痒痒的。苏旭一张面孔陡然红了起来。
苏旭烫到似的,陡然撒开了握着柳溶月腕子的手。
柳溶月好奇地回过头:“怎么啦?”
苏旭恼羞成怒:“好好写你的字!”
柳溶月冤透膛了:“我又错哪儿了?!”
这时翠书挑帘而入,她笑吟吟道:“少奶奶,夫人请您去一趟呢。”
苏旭纳罕:“夫人可说了什么事?”
自上回知道“儿子不举”,“婆婆”与他抱头痛哭之后,苏夫人小病了一场,将少奶奶日常请安也免了。就连前些日子苏尚书给气得抬回后宅,苏夫人也破天荒地没向儿媳兴师问罪。今日召唤,不知所为何来?
翠书揣度着说:“大概是为了年下的预备。腊月交底,府中忙碌,许是夫人有话嘱咐少奶奶也说不定啊。”
苏旭还有些摸不到头脑,忽听柳溶月细细为他解说:“新媳妇过门总需侍奉婆母、操持家务,年底尤其不得空闲。如今苏府不用少夫人理事,不过是关着新妇过门,诸多不熟。现在夫人叫你,大概有事与你商量,做媳妇的倒是不可推脱。”
说到这里,看看并无外人,柳溶月小声跟了一句:“你若不去,由着周姨娘长长久久地把持事务,恐怕你娘……恐怕夫人更添伤心……”
翠书真心夸赞柳溶月:“大少爷说得极是!谁知摔个跟头忘了事,少爷倒开了天眼愿意看看内宅风波了。这些年夫人明里暗里受了周姨娘多少窝囊气?你这当儿子的粗心,只不理会。”
柳溶月赧然垂头,不敢再说,唯恐让苏旭责备不好好读书,心思都在这些鸡毛蒜皮上。
苏旭没想到柳溶月到苏府时日不多,于他家内眷之间龃龉不和,居然洞若观火。心中慨叹此人不傻之余,他嘱咐翠书盯着少爷好生写字,不许偷懒,自己匆匆去后宅拜见母亲了。
目送苏旭走远,柳溶月长长吐了口气。既走了苏旭这个巡海夜叉,翠书就好摆布了。
她先是随口胡扯自己喉头干涩,想吃碗炖得软软烂烂的银耳莲子羹来润润;再夸了丫鬟里心灵手巧有耐性数翠书第一。
翠书便兴兴头头亲自去小厨房给大少爷做点心了。其实翠书并未忘记少奶奶要她盯着少爷写字的嘱咐,只是大少爷二十多年刻苦攻读、严于律己,给大家印象太过深刻,所以翠书怎也想不到大少爷还用得着自己督促。何况少爷就是偷懒又如何?官儿都考上了,夜夜笙歌也无所谓啊。
好容易支走了翠书,柳溶月悄悄放下字帖,偷偷从抽屉里取了张桃花色泽的薛涛笺出来。她看看四下无人,匆匆提笔,不多时便给表哥沈彦玉写了封情深意切的书信出来。这封信她已盘桓腹稿多日,碍着苏旭总是陪伴在侧不得落墨。好容易今天得空,她运笔如飞、一蹴而就,字字情深、通篇思念,跃然纸上。
写好之后,柳溶月胸膛起伏、热泪盈眶。再看一遍,只觉便是铁石心肠之人都会动容一二,何况是与自己海誓山盟的温柔表兄呢?柳溶月觉得自己有十足把握,表兄看不到这封信也就罢了。只要他看到,定然会明白,她纵使被迫成亲,完璧身心还都系在表兄身上,他二人盟誓不改!
勉强擦擦眼泪,柳溶月将信件封好,塞入竹木邮筒,信手点了在外服侍的歌玲进来。她如在家时一般将邮筒递给歌玲,又拿了些碎银给她:“你将这封书信交给可靠行商,速速送往钦州沈大人处。快去快回。”
得了这个差事的歌玲脸色骤变,她心中惊惧:钦州?!沈大人?!这不是小姐的表兄么?为何姑爷要给他写信?
看歌玲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又听院内传来杂乱脚步声响,柳溶月顿足急道:“不要多问!这差事便如小姐在娘家时那样办。你不是有亲戚在紫竹街两广会馆么?依旧交给他们就行。看什么看啊?倘若不是得了你家小姐首肯,我如何知道你寄信给沈大人熟门熟路?”
歌玲想了想,这倒也是。既然是小姐让寄的,料也无妨。没准儿这是姑爷要与表少爷做些官场酬酢,结个通家之好也说不定。
歌玲还要再说,突然丹画挑了帘子进来回禀:“少爷!王公子来了,在外屋等着拜您呢。”
柳溶月蹙眉迷惑:“那是个谁?不是!我是说哪家的王公子?”
丹画“噗嗤”一笑:“还能是谁?王侍郎家的王公子么?可好些日子没登咱家大门了。您别皱眉头啊,冲着人家爸爸对您不薄,听说还是您什么……对!是您恩科拔擢的老师,您不去应酬人家也不合适啊。”
柳溶月将“王侍郎”三字默念三遍,忽然想到:这不就是自己成亲次日,被苏旭教了三句箴言前去应酬的那个和蔼老者么?那么他儿子来了,她好像还真推辞不得。
只是苏旭不在身边,也不知他此去后宅要耽搁多久?柳溶月顿时慌神儿,只想派个丫头把苏旭赶紧叫回来给自己打个小抄。
正手足无措间,她突听房门之外传来青年男子的爽朗笑声:“羲和!你在做什么?怎不出来见我?”
柳溶月隐约记得“羲和”是苏旭的字,头回被人如此称呼,柳溶月觉得好不古怪!
正忙乱着,她就见一身高八尺、眉目舒朗的青年迈步进屋。这人倒不见外,拉着自己不由分说就往外走,口中还不停抱怨:“羲和!你这一年大小登科全齐了,愈发出息!直将兄弟比得如泥土一般,让我爹爹日夜数落!怎么你如今还敢在家用功练字?!可见是不给我等凡夫俗子留活路了!我跟你说,今日我可是打了您的旗号才能出府。来来来,咱俩这次定然要出去逛个痛快!什么?府中忙碌?府中纵然忙碌,也是嫂子操持,有你大少爷什么相干?走走走!我带你去见识玩耍!”
被踉踉跄跄拽出东苑的柳溶月如坠云里雾里:“去哪里见识玩耍?”
王福江满脸开心:“到了你就知道了!”
目睹大少爷被王公子生生拽走,连小厮都来不及召唤一个陪伴,歌玲和丹画面面相觑。
歌玲不太放心:“这……没事儿吧?”
丹画满不在乎:“没事儿!咱大少爷又不是没出过门的小媳妇儿,他逛够了还不懂得回家吗?”
谁知缃琴忽然在院里喊一了声:“太太赏了衣裳料子呢!大伙儿快来!”
丹画嘻嘻一笑,刚要掀帘子去挑,忽而她回头看向歌玲:“你怎不去?哦!我明白了!柳家富贵,你们自然看不上这些东西。那你正好在屋里看着炉子,等我们挑完了你再拿吧。”
歌玲走到门口,掂着手里的邮筒不由皱眉,只怕自己办事回来,留下的赏赐便都是她们挑剩下的了。这次小姐出阁,黄夫人很克扣了些她们做衣裳的料子,说是让去苏家再领。
这次回门,柳大人找补了小姐的嫁妆,怎么还会想着找补丫鬟们的衣裳?
大年下的,谁不想做件可心的袄子呢?
正踌躇间,歌玲就见打扮得金光闪闪的寒香姑娘似要出门,正从东苑门口经过。
寒香也见了歌玲,她嘻嘻一笑:“我正要去紫竹街买缎子做裙子,你可有什么要我帮买的?”
歌玲鬼使神差地向前走了一步:“可否烦小姐帮我去两广会馆代发书信呢?”
寒香眼珠一转,接过信来。
歌玲当时真觉得这是封普通书信,你说爷们儿间还能有啥避人言语?
不过请人捎带,定然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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