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小巷
王话痨当场愣住:“您真是苏探花本人没错儿吗?您怎么家都不认识了?我没冻糊涂吧?哎哟,这怎么话儿说的?还是您真跟传言似的,一跟头摔坏了脑子?”
突然王话痨满脸八卦地小声问道:“公子爷!那他们瞎传您不举……不能也是真的吧?”
柳溶月忽然就明白王话痨为什么让他东家给无情辞退了。
她平生头回虎起脸:“你把二两银子还给我吧!”
王话痨满脸堆笑地轻轻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得嘞!我的错!我的错!我这就找车送您回家!”说着,王话痨将柳溶月引到路边,忙着为她雇车回府。
等车的功夫,她见在路边铺子蒸出白兔样式的豆馅馒头十分有趣,不由赞了声:“雪白可爱香喷喷啊。”说着便掏钱买下一笼,还顺手分给王话痨两个。
那厢逡巡不散的闲汉们相顾坏笑:“你也是雪白可爱香喷喷啊,可不是个兔子的模样?”
柳溶月不是很懂他们的胡说八道,正在沉吟。
王话痨一把将她拽走,小声嘀咕:“快走快走。您是尊贵人,不要与他们纠缠。这起汉子头年我在茶馆做伙计时,他们便突然出现在京城地面儿。一不生意,二不做工,成日游手好闲,只怕不是好人。”
便在此时,街上车声隆隆,有个举了火把的队伍正引着华丽的马车向城外方向疾驰而去。
柳溶月猛然觉得这辆马车恁地眼熟!仔细看时,就见车前明晃晃挂的“柳”字风灯,轻轻摇摆。
柳溶月脱口而出:“爹!”
无奈她的声音太小,车马飞奔而过,柳大人终于不曾撩起车帘,再看自己女儿,嗯,“女婿”一眼。
这些日子坐在街边儿,正方便到处串闲话的王话痨不住点头:“是了。听说两淮盐运使柳大人出京公干。他是您老丈人,自然是您爹爹不假。”
柳溶呆呆望着自己父亲的座车远去,突然觉得无限凄凉:这下她在京城彻底无依无靠了!
苏府后宅
苏旭对着父亲的袍子束手无策,他起初还打着主意,偷偷叫诗素她们过来帮忙。无奈厢房紧锁,守门的丫头仿佛要故意看他笑话,将东苑来送饭的诗素、歌玲全部轰走,窗边都没让她们摸一下儿。
又枯坐了会儿,苏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有好几回他真想破罐子破摔,干脆豁出去跟亲娘大声坦白:我这“千金小姐”压根儿不学无术,从头儿不会做活!大不了我回“娘家”!咱们一拍两散!
苏旭都想好了:在这边儿先跟周姨娘暴打一伙儿给母亲出气,就当尽了孝道;再回“娘家”争取把柳溶月后妈气成半死,了结跟她相识之情;反正柳大人疼爱长女,“她亲爹”好意思不给他口饭吃?
实在不行,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从柳府卷点儿珠宝首饰从后门溜出去,跑到天涯海角、藏去犄角旮旯,凑合着忍一辈子算了!白送一场功名官位给柳溶月,拿她几个金簪子不算昧良心吧?
至于身子么,爱换不换吧!都八十五了他还在乎进棺材的时候脑袋上戴不戴花儿么?
这主意想着就热血沸腾!苏旭胸脯子都腆起来了!我都变成小媳妇儿了!我还在乎谁?!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厢房门口、刚要呐喊,忽听门口平素伺候周姨娘的两个丫头嘀嘀咕咕:“听说了没?柳府来人了!”
“前院那么热闹,难道就为这个?怎么没请少奶奶去呢?毕竟是她娘家人啊。”
“呵呵,自然是姨奶奶没叫她呗,谁让她脖子仰到天上去了?得罪了当家姨奶奶,有的是她暗亏吃。”
“听说柳府来了个管事儿的拜见咱家老爷,急急忙忙托付了几句话便走了。我听陈管家说是两淮出了私盐大案,圣上让柳大人回任监审!柳大人巴巴儿地托咱大人照应柳夫人跟他家二位小姐呢。”
“柳大人回任竟然不带家眷的吗?”
“你还不知道啊?人家柳二小姐选上了秦王侧妃,马上就要择吉过门。自然要留母亲在身边照料。”
“一奶同胞的姐妹俩,那个就是王妃,咱们这位少奶奶啊,眼看就剩下伤悲了。”
“噗嗤……”
“哈哈哈……”
听了这话,苏旭又慢慢地坐回了炕上。
那时他脑子里冒出了些极古怪的念头:不!我不能如此任性胡来。万一天上有个雷冷不丁劈下来,柳溶月和我突然换回魂魄……那她独个儿在娘家,定然应付不来!想到这里,苏旭缓缓又将他爹的袍子拾了起来。沉默良久,他摸索着缝下了第一针。
谁知刚缝头一针就“哎哟”一声扎了手,他现在白白嫩嫩的手指上迅速沁出了朱红血滴。
摸摸依旧冷痛不适的下腹,苏旭叹口气:“柳溶月,你这身子当真娇贵得很了,恐怕也没法子独个儿活在天涯海角。”
他随手捡起来块破布将手包起来,耐下性子继续干活儿。
那夜苏旭绣了三针,拆了九回。
再抬头时,月已中天,漏已深更,苏探花对着满床棉花,倩影映着窗纱,眼看就要娟娟秀秀地愁白了头发。此情此景,当真欲哭无泪。他不由从头反悔:早知如此,前天念书时就应该跟柳溶月同归于尽,好歹落个痛快。
似苏旭这等手艺做女红,要缝件袍子自然是极劳神的活计。忙了好久,对着那件被自己扎得满是针眼儿的锦袍,苏旭不由慈悲心起: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且歇会儿,好歹饶这遭了千刀万剐的衣裳略歇一歇。
正在万般绝望之际,苏旭忽然听到院中传来脚步声声,他猛然抬头,就见窗纸之上映了灯火摇摇、人影数道。
廊下瞌睡的两个丫头慌忙爬起:“少爷!夜这么深了,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窗外响起柳溶月温柔清朗的声音:“我刚从外面回来,遍寻少奶奶不见,特意来这里找她。她在里面么?快点儿开门吧。”
苏旭心头一震:唉?柳溶月去了外头?她竟然敢出门了?怪不得过了这么久才来寻我。
谁知门口守着的丫头很不上道:“姨奶奶说了,少奶奶需在屋里做些女红,不许打扰。”
苏旭就听柳溶月似是怔了怔,才含笑问道:“怎么?我见自己夫人也算打扰?”
另一个丫头连忙解释:“不是说您见少奶奶算打扰。就是姨奶奶……嗯,是太太!太太考较儿媳妇针黹手艺,立下规矩说旁人不能入内,怕有闲话说少奶奶找人当了替手。大少爷还是请回吧。”
苏旭听得心头火起,正要推窗辩驳,忽听外面有个嘴皮子极溜的家伙轻轻巧巧地接上了口:“嗨嗨嗨!我说你这丫头片子瞎说什么呢?睁开你俩的眼睛看看!你眼前站的这是谁呀?苏府大少爷!整个苏宅都是人家的,人家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我还明白告诉你们,别拦着人家!干活而不随东,累死也无功!东是什么?东家啊!大少爷就是这里的东家!人家要进自己屋子,见自己媳妇儿,也有你拦着的份儿?”
这人冷声嗤笑,声调抑扬:“日晚天黑,小两口儿见面儿,还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儿吗?哎哟喂,反了你了!你也不怕大少爷急眼,给个破碗把你们也轰出去要饭?我跟你说他们家可干得出来这个!退一万步说,苏夫人是让大少奶奶做针线,又不是让大少奶奶守活寡!大少爷进去怎么了?太太考较的是少奶奶针黹!不是考较她治水!这咋还三过家门不让丈夫入内了呢?”
似是嫌恶丫鬟愤愤不平,那人挑了高声儿数落她们:“看什么看?大少爷进去了还能给少奶奶做替手吗?他也得会啊!大少爷兼缝穷?探花郎补袜子?这么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也好意思说!大成至圣先师都让你气活了!知道什么叫斯文扫地吗?你俩也不怕下了拔舌地狱!”
这一番虽是长篇大论,难得字字分明、声声送耳,言辞有板有眼、口齿干净利索,更稀罕在说话之人一气呵成、文不加点,说这么多话,人家都不带不喘大气的!
这么“嘡嘡嘡”一通话下来,别说看门的丫头脑袋发蒙,就连坐在屋里的苏旭都击节不已!这人说话草蛇灰线、起承转合、比兴博喻、气势磅礴。道理对不对且放在一边儿,若纯以论打架骂街而论,这位无疑个中翘楚!
此人语音陌生,不似府中家人。
苏旭心中稀奇:柳溶月是怎么搜罗出这么个打架神器大活宝的?
苏旭正寻思着,就听外面柳溶月已经“噗嗤”乐了出声来:“说得好!说得对!大少爷我正是这个意思。来人啊,请这位王……王小哥,请问您贵上下如何称呼?”
那家伙赧然报名:“小的姓王名华朗。街头巷尾的闲汉们叫顺了,我就成了王话痨了。”
苏旭心头一动:王话痨?!莫非是街角茶馆的伙计王话痨?柳溶月这是去了哪里?怎地把他叫到家来了?
然后,他就听柳溶月轻声吩咐:“来人啊,不,就你们两个好了。你们带着这位王华朗小哥下去用饭,再找个稳妥地方让他梳洗更衣好好安歇。我今日在外面迷失路途,王小哥夤夜之间送我回家很不容易。咱们需得好好招待他才是。”
大少爷话音落处,一双丫头齐齐称喏。
屋内的苏旭不禁狐疑:她怎么还迷失了道路?难道出门没小厮跟着?
再过须臾,大门洞开。
苏旭只见门外漫天乌云暂散,中有一轮晦月微明,一位华贵秀美的公子推门而入,淡淡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这人通身上下流光溢彩。
苏旭一时看得居然呆住!这二十多年他对自己的身子司空见惯,可每每看见肌肤柔润、华衣擅饰的柳溶月,他总能生出一丝惊艳叹息:原来我打扮好了是这样儿的。可叹我前半辈子脸都懒得洗……
然后,苏旭就见那侧帽公子匆匆关好房门,向自己疾步走来,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委屈吧啦、泪眼盈盈、语带哭腔、满脸娇嗲:“苏旭!你说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就是那个什么叫王福江的坏人!他把我拽出去就不理我了。自顾和他相好鬼混,把我关在门外,害我迷失了道路,被人恫吓!啊!今天吓死我了!”
状告到这里,柳溶月倏地顿足哭了出来:“要不是王话痨帮忙,我定然被坏人欺负了!”
苏旭无语望天,翻大白眼。
伊非谪仙人,蒙童走错门。
此刻在苏旭眼中,笼在柳溶月身上那层熠熠生光的幻彩晶壳瞬间龟裂脱落、碎渣满地。
徒留屋子中间儿一个窝囊废哭得鼻头都红了,这就是个粉雕玉琢的磨合罗儿,不能张嘴、开口全完。
苏旭长长叹了口气,他伸手替柳溶月擦拭眼泪:“别哭了,这不是回来了么?你原来是和王福江出去了?那小子从来放荡不羁,心眼倒还不坏,他怎知你现在不识道路……哎哟!”
哭得抽抽噎噎的柳溶月陡然瞪大眼睛,她拽住苏旭的手指,低声惊呼:“啊!手怎么破了?”说着,她扯开包裹苏旭手指的碎布,皱眉之余,她还将他的手指含到口中,十分怜惜地轻吮了吮。
苏旭的手指被柳溶月含得还挺舒服,她舌头温软,她唇齿湿热。
苏旭的手指头一时麻酥酥的,他的心都有些麻酥酥的。
苏旭垂头赧然、心跳加速,他不觉以此生最温柔的声音安慰眼前人:“月儿,你放心,我没事的……”
柳溶月含着苏旭的手指模糊咕哝:“怎么可能没事……这是我的手指头哎……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珍重呢?可惜一副如花似玉的身子给你,你瞧你把我折腾的!”说着,她陡然瞪眼:“哎呀!我的手腕都让你弄皴了!大冬天的你有没有给我擦牡丹香脂啊?!”
苏旭咬牙把指头从柳溶月嘴里抽了出来:“你瞧你把我咬的!都出牙印儿了!”
柳溶月大慌:“啊啊啊!对不起!咬疼了没?”说着,她悉心用雪白丝帕将苏旭的手指认真包好,这才想起来问:“怎么弄成这样啊?你娘罚你了?”
苏旭撇撇嘴,灰心丧气地扭头看向床上那件袍子。
柳溶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满脸神奇:“咦?你在做针线活啊!”
苏旭就见柳溶月快走到床边,举起锦袍对灯细看针脚。还看什么针脚啊,那密密麻麻的针眼儿啊,夹棉袍子都给扎透光了。
柳溶月大骇之下,脱口而出:“你这是做衣裳,还是在给我打比方什么叫‘千刀万剐’?!”
苏旭蓦地满脸通红!他又想把衣裳拍柳溶月脸上,又恨不得从哪儿找个地缝立马钻进去。
柳溶月对着衣裳打量再三,再吸一口凉气,她突然抓住苏旭的手腕,将他拽到墙角鬼鬼祟祟、低声音问道:“这袍子上倘若再贴了您爹的生辰八字儿,妥妥能算压胜之法!还是说……你就是挨了尚书大人的责骂心中不忿?不是吧!苏尚书人还行啊!虽然穷了些,嘴也碎,脾气不好,还挣不来钱!但是没钱的爹也是爹啊!咱尽可以对他勤加督促,盼着有朝一日爹能出息。”
事已至此,苏旭已经懒得分辩了,他颓然坐到床上,觉得自己白瞎替柳溶月操心。
这人平常窝囊废,偶尔露峥嵘。难为这些年她让后娘拿捏得死死,怎么把他气到口吐鲜血总是手到擒来?
苏旭神色落寞:“我已落魄至此,你还要挖苦我吗?我本来就不会做针线,难免出丑露乖……”说到这里,他气得肚子都“咕咕”大叫了起来。
柳溶月含笑掩口,自袖中掏出一个纸包给苏旭:“我在街上买的,香香软软很好吃的,当时就想拿个给你尝尝,这是我这辈子头回自己买东西哦!我一直藏在袖中渥着,还不太冷。”
见苏旭接了豆包径自嚼了起来,柳溶月拿起衣裳仔细端详一番,再吸凉气数口,终于拿定了主意,穿针引线开始弥补。
苏旭叼着豆包,近乎崇拜地看着柳溶月:“你……会弄这个啊?!”
柳溶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吧?这个我学过!”
然后她就不再理他,垂头赶起了针线活。
那日,苏旭斜倚东墙、抱膝而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豆包儿。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端坐床边,将自己扎坏的衣裳折边扦线、帖补藏拙。
彼时红烛柔光,映得这位“公子”满头黑发如同墨玉,唯其黑到极处,扑如苏旭眼中,她漫绾青丝竟然泛出了些微绿意,所谓绿鬓红颜大概不过如此。
青春美艳可贵,何必执拗雄雌?
那日,苏旭好稀奇地瞧着柳溶月做针线活,毕竟他从没见过“自己”忙于针黹。
他眼巴巴地瞧着她雪白手指,轻捻银针,如玉皓腕,手势起落。
一时屋里安静极了,天地间都安静极了,只有丝线穿过锦缎的声音连绵不绝。
而柳溶月手中的针线,便如盛夏阴雨,丝丝成缕,刺入碧绿池塘,点点圈圈、涟漪泛滥。
看着看着,苏旭恍惚回到昔日无忧无虑的青葱时光,每每功课做烦,他从书斋里偷跑出来躲懒。
他最喜欢伏在庭前水榭的美人靠边,痴痴看细雨入塘、风摇菡萏,清爽潮湿的空气中弥散着若有若无的幽暗花香,不觉触动了懵懂少年最晦涩难明的暧昧心事。
直看到睡眼朦胧,直看到恍然入梦。
半睡半醒之间,苏旭迷茫感知,骤然转急的雷霆暴雨,激起池中双宿双栖的红嘴鹧鸪。
它们翠羽斑斓、它们彩翅摇摇,环绕相从、飞出了东厢粉墙……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亦在那个颠倒梦中,苏旭觉得有人为他悉心覆了棉被,她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如此糟践料子,你也辛苦了,好好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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