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知县廨
柳溶月今天心情大好,她端着饭碗沾沾自喜:“这当官儿也不难啊!”
听了这话,坐在下头吃饭的王话痨也就罢了。
炕桌上的苏旭和诗素互看一眼,各自冷哼:这会儿您又嘚瑟了,今天出二门吓得要死的是谁啊?
其实苏旭今天心情也很不错。在架阁库摸索半天,他终于在角落找到了胡氏的案卷。苏旭没让差人将案卷呈上来,是担心大张旗鼓会打草惊蛇。谁知道案卷这么轻易地给他拿到手里,真是意外之喜。
既然少爷、少奶奶心情都好,那么就难免一人多吃了一碗干饭。
结果等吃都堵不住嘴的王话痨再去盛第二碗的时候,小锅早已经空空如也。
王话痨摸摸还没吃饱的肚子:“咱昨天的剩饭呢?我去热热。”
诗素骇笑:“咱家哪能有剩饭?”
王话痨简直不敢相信:“就没别的吃的了吗?”
诗素奚落于他:“你昨日买了多少米菜回来你心里没数儿?再说你一个叫花子,如今三餐有着就不错了。别个就罢了,你怎还有脸说苦?”
王话痨理直气壮:“叫花子的逢年过节还能要顿饱的呢!再说了,我现在比当叫花子强哪儿了?不就脑袋上多了个房顶子么?”
苏旭大惊:“我那簪子不是当了四两银子吗?怎么热馒头都买不得三顿的?”
柳溶月掰着手指头与他低声算账:“热馒头自是买得了三顿。只是话痨昨儿给自己买套铺盖,诗素那屋缺棉门帘子也挂上了。这里昨日只有一张架子床,如今新添了火盆、炕桌、许多黑碳。小厨房里没做饭的家伙,怎也得添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人说破家值万贯,咱们初来乍到,自然处处用钱。再说那四两银子也不曾都花,话痨昨日还退了我一两多。”
再想一想,柳溶月更加心烦:“过两天,我要坐衙上任,自然还要大笔银子发赏钱……真是让人犯愁,难怪诗素勤俭度日。”说着,她将袋中剩下的银子交给王话痨:“你下午还是去买些吃食吧。火烧眉毛顾眼下。”
苏旭不由发愁:“再花了这些又如何呢?坐吃山空吗?”
他说完这话,就见屋内三人的眼光齐齐看向了自己的脑袋。
苏旭大惊失色:“你们干什么?!想谋财害命不成?我告诉你们这可是县衙!”
诗素姑娘对小姐这老婆素来不是很看得上:“我们是瞧瞧您脑袋上还有几根簪子!谋什么财?您有财吗?好像带出来嫁妆了似的!”
诗素嘟嘟囔囔:“家里的拿不出来,陪嫁的还让人扣下了,让我们说您什么好?”
苏旭闻言吃瘪,懊丧垮下肩头。
柳溶月连忙打个圆场:“咱也别可着少奶奶一个脑袋上薅,拿我腰上的玉佩去当了也行。”
诗素大摇其头:“一则是你身上的那几样儿价钱有限,二则你日日要出门见人,尚书公子、六品知县,没点装饰也不像话。倒不如薅少奶奶脑袋方便,反正他也不出门也不做事,哪怕全身衣裳都给当了,人家围着被子在炕上坐着,照样儿能支使咱团团乱转,你信不?”
苏旭抱住衣襟、又惊又怒:“凭什么把我的衣服都当了?!这不是斯文扫地吗!”
王话痨摇头叹息:“实惨!扫地连把笤帚都没有!也不知斯文能不能将地扫干净了?”
柳溶月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只好去苏尚书的同僚故旧那里借账了。倒时候我出头去借,着落在苏大人身上去还。哎?苏……羲和啊,你说到时我就说爹爹生了重病,急需现银求医如何?”
苏旭一边儿觉得这主意属实忤逆不孝,一边儿摸摸自己只吃了七分饱儿的肚子,终于打算装听不见。他这也算是良心丧于困地!寻思着等柳溶月真去借账再说吧!
其实苏旭后悔啊,他是相当地后悔:不该自幼念错了书,想瞎了心。信那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胡话。但凡前天插一脑瓜子金花儿出来,也不至于今天为这个难!
苏旭暗自发了狠心:只要这辈子还有机会杀回家去,他一定把脑袋插得跟九月天的柿子树似的再回来!
终于吃完了这顿将就午饭,众人忽然听到院内有人吆喝:“大人!小的吴旺发带了管库衙役给大人送些家伙过来!咱们前头的单县令太会过日子,离任的时候东西拿得忒苦。以至这知县廨内竟空空如也。新春年下,照应不周,让大人受委屈了。这些粗笨家什您先使唤着,缺什么大人再吩咐小的去置办。”
这话说得亲切热络,屋内四人面面相觑。
王话痨开门一看:果然是吴旺发等人抬了桌椅壶盆,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口。
诗素在屋里哼了声:“现在才想起这屋里没家伙的么?昨儿不就把大人冷屋子冷炕地扔在这里?我看要不是查出来库里丢了东西,他们再不巴结!”
院子里的吴班头听了这话,脸色尴尬,只好赔笑。
柳溶月本性厚道,不愿挤兑别人,连忙为衙役们分辩:“昨天是我说不要打扰,怎么怪得人来?”
苏旭冷眼旁观、暗自点头:我们柳大人倒是个宽容讲理的官儿。
眼看众衙役就要将东西搬入内室,他忽觉柳溶月拉了拉自己的衣襟。苏旭方才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妇女,刚才换掉了男儿衣衫,这些外男进屋,他需回避才好。
苏旭本来懒得将规矩守得如此严密。不过那些搬家伙的衙役,各个眼珠子乱转。苏旭直觉他们是在到处窥伺。他担心让人看破自己女扮男装,借了回避的托辞,从厢房侧门踱出,寻思着要不干脆去后园散散?
诗素有心陪着少奶奶同去,苏旭摆了摆手,意思让她在屋里好生看顾,免得柳溶月忙不来。
躲开屋里的纷乱扰攘,苏旭信步而行,不大功夫就走到了角门之侧。
他伸手推开裂缝木门,宛平后园跃然眼前:这里宏阔华丽固然比不上柳府花园,修整精致比东苑也拍马难及。
一不富贵,二不用心。如此园林,简直潦草。
再走几步,前面倒是也有几块巨石搭出的假山、也有干涸的一方小池,山边水侧有座凉亭,陈旧匾额上书“兼隐”二字,想来是有个“不厌官曹简,能将宠辱齐”的典故在。
庭院年深日久,匾额彩漆斑驳。这意思极深的两个字,如今看来早已模糊了面目。
苏旭不由好笑:虽说是官不修衙、客不修店。可这位单大人这日子过得也太寒蠢了。
苏旭现在对这位考绩卓越的前任殊无好感,他觉得这人手腕太过圆融,恐非耿介直臣。
正胡乱琢磨着,苏旭忽听假山那边传来脚步声声,来人窃窃私语,似是两个男子。
苏旭心下奇怪:此乃知县后宅,如何跑来男人?他刚想上前喝问,突然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娘们儿,荒僻之处,遇到男子更需回避。
万般无奈之下,苏旭闪身躲在假山之侧,悄悄探头,想看看到底是谁?
脚步声音渐近,苏旭看见两个衙役装扮的男子从后院角门方向匆匆走来。显然是这些日子衙中无主,他们抄近路走得惯了,忘记如今此路理应不通。苏旭正想待会儿要不要让柳溶月去敲打他们,不可胡乱行走,就听那两个衙役低声说道:“二哥,你说单大人没的怎地如此突兀?”
苏旭陡然蹙眉:哪个单大人?莫非是前任县令单大人?
另一个衙役低声道:“说是去赴任路上,坐船倾覆,葬身鱼腹,连尸首都没寻见。”
“好端端的如何就翻了船了?”
“今年天时不正,雷大雨多,听说是江水汹涌,单大人座船触了暗礁。唉,莫说那等南方水大之处,就说咱们京城,还不是冬雷震震?只怕开春就有凌汛,百姓怕会遭灾。”
“哎?此事如此邪性?你说……难道是那姓胡的女犯冤魂作祟?”
苏旭听得心头一凛,却听另一个衙役低声呵斥:“噤声!这也是你我可以胡说的么?快走快走!此事需要赶紧报给吴班头知道。”
说着,二人便匆匆去了。
苏旭心中好奇:不知单大人没了又与吴班头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赶紧报给他知道?
于是他蹑足潜踪地跟在了两个衙役身后,悄悄向后宅走去。
后宅之内,热热闹闹。
几个衙役在诗素姑娘支使之下,很快将家具器物摆放得井井有条,大人的屋子终于再不家徒四壁。吴班头带来的家具虽非簇新,也有七八分成色,看来是宛平库内在册的家什,刚刚擦洗干净。
诗素豪门丫头,随意指点,摆设倒也不俗。
两个衙役进门之后,向吴班头使个眼色、并不多话,双双埋头收拾起东西来。
苏旭在屋外窗侧冷眼看了一会儿,不禁起了狐疑:他们搬来家具也就算了,怎地将屋中原来的东西也要搬走?
柳溶月瞧出不对,她刚要开口询问,吴班头立刻过来解释:“大人您看,这房内陈设颜色老旧,与新搬来的家具甚不般配,不如让小的们将旧物搬回入库好了。”
他这么说也似言之成理,让柳溶月这腼腆人儿一时难以拒绝。
不过这帮人要将床侧带匣的官帽箱都搬了去,就显得十分古怪。若非诗素机灵,追着将抽屉中的东西抢了回来,有些零碎儿还真丢了也说不清。
气得王话痨在旁边儿嚷嚷:“慢些!慢些!如此慌张做什么?这是搬家还是抄家?你们还要拐带大人东西不成?”
还好吴班头惯会看风色,他笑着给王话痨作揖:“仓促间也难寻细致小厮前来伺候,咱们这般兄弟皆是糙汉,平日拿人捕盗惯了,手脚难免粗笨。兄弟不要生气。”
他大声回头呵斥:“做什么呢?弄坏了大人的东西,将你们各个抽筋剥皮!”
办事的衙役皆赔笑称是,可依旧手脚不停。
吴班头笑容可掬:“这几日还是年下,大人尽可歇息。小的就在承发房外吏舍居住,大人有事随时吩咐。”他似是忽然省起什么,扭头对诗素笑道:“姑娘初来乍到,难免出门买些东西。只是姑娘需当记得,早去早回,日晚必归。”
说到这里,吴班头半板起面孔,似是吓唬个幼小女孩儿:“姑娘要知道宛平县这半年可不太平,每逢圆月之夜,必有狐妖作祟!姑娘这等聪明秀气,小心让妖怪掠去卖了。”
窗外的苏旭听了这话,不禁眉头一皱:看年纪吴班头也在宛平为吏多年了,如何说话如此轻佻不羁?他一个衙门班头轻言妖魔狐怪,甚不相宜。
被吓唬的诗素还没如何,柳溶月却“啊”地一声脸色惨白:“真的假的?宛平县怎么还闹妖精?”
吴班头满脸诚挚:“自然是真的!”
他煞有介事地低声说道:“大人难道忘了?您家丢失的聘礼如意,还是在我们宛平县的狐狸洞里掏出来的!大人请想,要是没有狐精作祟,您家的东西怎么会在那晦气地方出现?大人,别人也还罢了,您玉体尊贵,还是仔细些好。
吴班头既这么说了,衙役们纷纷附和。
诗素和王话痨相对错愕,没出息的柳溶月大老爷率先脸色发白,看得苏旭真想进去揪她耳朵!
吴班头垂头笑笑:“大人勿慌,您进士及第,朝廷命官,自有星宿庇佑。咦?对了。大人这次和夫人前来赴任,难道只带了一位丫鬟和一位小哥儿服侍么?”说着,吴班头四外看了看:“听说还有一位柳师爷,怎么不见?”
柳溶月尬笑一声:“这个么……他出去了……”
吴班头怔了怔,大人既不想多说,他也不敢多问。眼看东西已经安置完毕,吴班头即带了众人施礼退去。
王话痨挠挠额头:“唉,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怎么觉得他们这是送家具连带着搜房子呢?”
慢慢踱过来的苏旭冷笑一声:“只怕是搜房子,连带着送家具吧……”
柳溶月悚然一惊:“为什么?!”
苏旭并未回答,扭头快步回屋去了。
他挑帘回屋,随手在床侧一摸,不禁脸色微变。
苏旭刚要再细细寻找,忽见柳溶月十足讨好地跳到自己眼前,她邀功似地从架子床顶掏下来一包东西:“你找得可是这个?刚才他们安放斗柜,搬弄床铺,几乎将被褥悉数抖开。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保不准这个就丢了。”
苏旭接来一看:正是那本胡氏的案卷。他不由长出了口气:“你怎将它藏在这里?”
柳溶月微微吐舌:“女孩儿家藏东西,自然要找你们臭男人寻不到的地方。对了,这是什么?我恍惚看着是封案卷。”
苏旭慢慢地将案卷展开,他轻声叹息:“去年深秋,我尚未接任,即被前任单县令催促着前来宛平县,与他汇同办了一桩公事。唉!我监斩了一名单大人审决的女囚。”
柳溶月一惊:“怎么刚来就杀人啊?”
苏旭没接这话,他端坐灯下细细翻阅案卷:“那女子死得甚惨,临刑之时呼冤不止,这便是她的官司了。”抬头看看脸色苍白的柳溶月,苏旭抿抿嘴:“月儿,此事我不能瞒你。这名女囚临死之前,挣扎喊冤,见在场诸官竟无人能救她一救。这妇人便指天骂地,诅咒于我……”
柳溶月简直不可思议:“她咒你什么?”
苏旭愣怔良久,低声太息:“她咒我……她咒我……日后也做个妇人……不得好死……”
看着苏旭郑重的眼神,柳溶月不禁浑身冰凉:“你的意思是说,我俩之所以变成这样,全是这女囚诅咒所致?”
再咂么咂么苏旭话里的滋味,柳溶月更加毛骨悚然:“她说你以后还要不得好死?!不是!她的意思是你不得好死,还是我不得好死?!天地良心!这里可没我的事儿啊!”
苏旭挑眉苦笑:“你放心!倘若诅咒灵验,那么既然现在变做妇人的是我,将来不得好死的也必然是我!与你无涉!”
柳溶月大怒:“你顶着我的脑袋不得好死?如何叫与我无涉?咱不是说好了将来还要换回来么?”
苏旭揉揉额头:“人说亡羊补牢尤为不晚。我想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好好研读她的案卷,看看这女子是否冤枉?倘能为她伸冤,也许就能平复她的怨气。谁知道刚将案卷拿到手,就有人来乱翻东西。”
柳溶月当时脑子里有千百个念头转来转去,略想一想,她顿时找到关窍:“不对啊!你只监斩而已,她死罪又不是你判的!即便鬼魂追索,也当去找冤死她的单县令才是!”
苏旭运气良久,才慢慢开口:“不瞒你说,今日之前我也做如是想法。”
柳溶月连忙追问:“今日之后呢?”
苏旭吞了口唾沫:“我今日才知,单县令赴任途中,已经淹死长江,现在尸骨无存。”
然后他就见柳溶月一屁股稳当儿地坐在了床上,久久无语。
正在苏旭感慨她现在倒是遇事镇定之时,忽见眼前之人毫无征兆地双足腾空、一蹦老高,脑袋顶几乎撞上了小房梁。
伊大声咆哮:“那还等什么?!赶紧一块儿看案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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