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当诗素推开内室屋门的时候,她眼珠子几乎努了出来。
菱花镜前,人影成双。少奶奶正悉心地给大小姐梳头呢!
诗素抬头望天,脱口而出:“这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吗?”
柳溶月今日得蒙恩典,苏旭肯亲自给她梳头,那是绝对不敢乱动的。
柳溶月肯这么乖驯听话,一面儿是为了苏旭着实厉害;另一面儿是昨儿睡了一觉,她忽然觉得这幅男儿身体古怪得很,倘若苏旭离她太近了……她容易热……
所以她现在唯恐碰到他的身子,哪怕那副漂亮身体一个月前还是她自己的。
端坐的柳溶月听见诗素嘀咕,唯恐苏旭扫兴,慌忙好声好气地解释:“诗素啊!别瞎说。苏旭是觉得咱们梳的男子发式太过松垮。他要给我梳个样儿看看。哎哟!苏旭!这也太勒得慌了!”
苏旭轻拍柳溶月的脑门子,低声斥责:“不要动!男人梳头都是这样的!不紧些不精神!”
柳溶月对着镜子一瞧,不禁惊呼:“有这么精神的么?你把我眉毛勒得都竖起来了!”
苏旭嗤之以鼻:“竖着才好!省得你总是低眉顺眼!忍着!”
柳溶月遂哭丧着脸,紧咬了牙,头发纵然被揪扯得生疼,她也一声都不敢吭。
离开尚书府,她发现自己更不敢得罪苏旭了。在这儿可没人拿她做大少爷宠着,她又不能拿得了离魂症做借口,苏旭要是真翻了脸,她立刻没了拿主意的主心骨儿。
苏旭前些日子说了:“咱皇上是个厉害人儿,你要是把官儿当错了,木板子打烂了屁股都是轻的!”
这也太吓人了!柳溶月单听本朝刑罚就觉得屁股疼。
她心里把苏旭从头到脚埋怨个遍:你家又不是没吃的,好端端的考官儿做什么?我怎么觉得跟王话痨去要饭都比当官儿来得保险?
幸好就三年,坐牢有盼头。
万般无奈之下,柳溶月下定决心:暂对苏旭言听计从。何况这位奶奶还这么厉害!从来是他一瞪眼,她就不敢说话了。想自己后妈黄氏还需叉腰骂街才能将她降服,苏探花这恶婆娘得心应手、更上层楼,那也是天赋异禀。
好容易梳好了头,在奶奶的督促下换了身衣裳,柳大老爷再次人模人样了起来。
头一次打扮别人的苏旭不由沾沾自喜:“还得说我心灵手巧,诗素,你看她这不是挺好看的?”
诗素实话实说:“生来俏,自然俏。打扮得俏,惹人笑。不是我说,小姐如今长成这个样儿,你给她披个麻袋片儿都是好看的。”
苏旭瞪了诗素一眼,满脸不服:“你倒是找个麻袋来,给她披上我瞧瞧!”
诗素掩口好笑:“要说别的没有,麻袋片子咱现在有的是!”
眼看着他俩居然要犯口舌,柳溶月赶紧好言相劝:“算了算了!好看也是奶奶您本尊长得好看。我不过是借了您的光。哎哟!”她今天头发梳得实在太紧,表情稍大就揪扯着脑门子生疼,弄得柳溶月今天异样横眉立目,诗素看着都有几分胆寒。
好容易安抚了“老婆”和丫鬟,柳溶月背着双手在屋里转悠了两圈,不禁有些发愁今天要干啥?
做官呢,宛平县的阴阳生给算了日子:正月十六拜印上任大吉大利。所以大老爷现在坐在后衙里没啥事儿干。
过日子呢,就是没钱。总不能真套上狗熊皮跟王话痨去钻火圈儿吧?
悄悄瞥了苏旭一眼,柳溶月烫到一样将脑袋飞快扭了过来。她不能在苏旭面前显得太闲,要不然又让奶奶揪走念书去了。那些书本佶屈聱牙,读来死板无趣,柳溶月自是能躲就躲。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她如今已经念全了整本,何苦再去找不自在?
正纠结着,忽听窗外王话痨来报:“少爷!您起来了吗?您家里派人来探望咱们了!”
柳溶月万分稀罕:“柳府居然这样周到?我后娘还顾得上我?”
王话痨怔在当场:“什么柳府?明明是苏府!哪儿来的后妈?难道您母亲是续弦么?”
柳溶月揉了揉生疼的脑门子:“苏府……也行!那就快快有请吧。”说了这句,她忽然想起:“苏……羲和啊,时值新春,我又上任,是否得给家里人些赏钱?”
苏旭一怔:“这个倒是。”
柳溶月顿时发愁:“咱们哪儿来的钱啊?”
苏旭略微沉吟:“这个么……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他眼珠转转,回头吩咐:“诗素!去把麻袋片拿来!”
诗素满心狐疑地去拿麻袋片不提,王话痨站在门口听了半天屋里没有动静,不由动问:“少爷?!”
然后,他就听屋里少奶奶自信满满地扔出一句话来:“别急!容我布置布置。倒要着落在他们身上讹出些钱来。”
王话痨顿时怔住:少奶奶要饭这么在行吗?哪儿就要出钱来了?我一个叫花子都没这把握!
宛平三堂
陈管家端坐在官椅之上,看着少爷供职的气派衙门,颇多欣慰欢喜。
依着陈管家说,大少爷考上官儿不就完了吗?你管他当什么官儿呢?再说那翰林院有什么意思?清水衙门,淡出个鸟来!一帮人酸文假醋翻半辈子故纸堆,熬到头发都白了还不脱个“穷”字!还是放出来当个县官有滋有味有油水!瞧瞧我们少爷现在这份儿体面!等大少爷坐满这一任,逐步升迁,来日当个封疆大吏,自己在外头做衙开府,又有钱又风光!可不比当个诸多拘束的京官儿强百倍?他们家人就是想不开!
陈管家美滋滋地坐在三堂,等着给大少爷、大少奶奶拜年传话儿,寻思待会儿定能拿到大笔赏钱。
他正琢磨得心花怒放,忽听廊下“嗦嗦”有声,不多时帘笼一挑,外面居然进来个披着麻袋的叫花子!
陈管家刚要呵斥哪里来的混蛋?定睛一看,那细皮嫩肉的叫花子可不是他家大少爷本人?
这知道的是新官上任,不知道还当大少爷流落街头了!
陈管家从小看着苏旭长大,心中真有三分拿少爷当做自己亲儿,他大惊之下冲过去紧紧握住了大少爷双手:“少爷!今年的官服……这是时兴这样的了?不是!少爷您就是长得好,也不能胡捯饬啊!您穿成这样儿不好看!”
躲在帘笼之后偷听的苏旭戳了诗素一把:“你输了。给钱吧。”
诗素恨恨地掏给了少奶奶三个大子儿,小丫头嘟嘟囔囔:“给!拿去买烧饼!穷丫鬟的钱也要!不怕噎了嗓子眼儿!”
苏旭理直气壮:“赌博面前,众生平等!”
柳溶月此刻依足苏旭的嘱咐,先狠掐一把自己大腿。
她顿时眼圈儿通红、声音抖索:“陈管家,别个不知道,您还不晓得么?除夕之夜、大雪纷飞,我让我那无情的父亲活活从家里赶出来做官!我惨不惨?你说我惨不惨?!”
陈管家不糊涂,他咂摸咂摸滋味才敢回嘴:“不惨啊!我也想大过年的让我爸爸轰出去当官儿。我哪儿考得上?”
柳溶月怨气冲天:“这还不惨?这还不惨!前天把我推出家门,我爹一文钱也不曾给我!结果到了宛平县,一人都不见。大伙儿要吃饭,没钱怎么办?又不能去赊,我又不会骗……”
陈管家慌忙伸手阻止:“少爷!咱好好儿说话行吗!不许赶辙!这才几天功夫?王话痨教您唱莲花落了是怎么着?”
柳溶月猛一跺脚:“少爷我离唱莲花落要饭也不远了!我这哪里是什么穿今年时兴的麻袋片儿?我实话告诉您吧,我是把棉衣当了给大伙儿买馒头了!”
陈管家目瞪口呆:“少奶奶就没点儿体己么?”
柳溶月心头拱火:“凭什么拿人家少奶奶的体己啊?!少奶奶怎么这么倒霉?有点儿嫁妆谁都惦记?有道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咱家就是穷,也没脸让少奶奶自带干粮伙食,千里迢迢来给少爷当老婆的!有钱有田白养活汉子,人家图什么啊?”
陈管家看着大少爷如今越发白皙的面孔,不禁脱口而出:“也许人家图您有才有貌长得好呢!咱家清贵,配她够了!”
柳溶月闻听此言更添愤怒,她慢慢逼近陈管家:“有才有貌长得好管什么用?依着您的意思,清贵就能当饭吃呗?”
坐在椅上的陈管家瞪眼儿看着大少爷那愈贴愈近的秀丽脸颊,越发觉得他现在丰神如玉、恁地好看!陈管家吞了口唾沫,他老脸泛红、些微忸怩:“大少爷您看您……这是干嘛啊……贴这么近……陈叔儿还怪不好意思的!别闹!陈叔儿知道,您满嘴性好男风都是闹着玩儿的!你就不是那样儿的人!”
可只转瞬间,陈管家就见大少爷横眉立目地朝自己伸出魔爪,而且直直地探向了他的衣襟。
陈管家心头莫名惊骇,陡然觉得大事不好!
那天柳溶月在县衙三堂,将服侍自己“父亲”多年的忠诚老仆用双臂困在圈椅之中。
她满脸狞笑地逼视着他:“陈管家!天堂有路你不走,穷鬼之家你非闯进来。今天我就要扒了你的衣裳……搜刮……”
她话音未落,就见陈管家脸色陡变!他死死捂住胸口,三贞九烈地一头朝柱子撞去:“畜生!我可是你叔叔啊!”
这一下儿事出突然,柳溶月纵然强行拉扯,陈管家还是撞得不轻。
然后,陈管家……就大义凛然地晕过去了……
柳溶月目瞪口呆地站在当场,她口中讷讷:“不是……我就是想搜搜你棉袍里有几个铜子儿……我想去买床褥子……”
看着从帘后匆匆奔出了苏旭,柳溶月脱口而出:“他为什么说是我叔叔?你爷爷就这么不是人?”
苏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他死死掐住了陈管家的人中,口中不绝呼唤:“陈叔!陈叔!你醒醒!你醒醒啊!我们跟您逗着玩儿呢……”
苏旭忙活了半天,眼看陈管家呻吟一声,似要悠悠转醒。
匆匆冲进来的王话痨不由分说推开众人,他满满含了一口凉水,匀匀实实地啐了陈管家满头满脸。
诗素慌忙捂住鼻子:“王话唠!你这两天漱口了吗?!”
苏旭飞快地从陈管家眉毛上拨拉下来根儿从王话痨牙花子里冲下来的韭菜叶儿,然后悄悄在陈管家的裤子上擦了擦手,这才强行粉饰太平:“一准儿没漱……不是!谁说没漱?!”
大年初二,为苏府操劳半世的陈管家坐在宛平后堂的青砖地上,气得嚎啕大哭:“你们……你们太欺负人了!我要回家!苏旭!你等着!我告诉你爸爸去!”
柳溶月凶残地盯着哭得涕泪滂沱的陈管家,她满脸兴奋:“嘿!我从他身上搜出了十两银子!”
穷疯了的苏旭一见那十两银子,神色顿时变得极其复杂,他不由得眯起双眼,缓慢袖手:“有道是量小非君子……”
柳溶月特别狗腿地顺势靠在苏旭身边,攥紧了双拳:“无毒不丈夫!”
然后,他俩双双看向瘫软在地的陈管家,一对璧人脸上的笑容既狰狞又邪恶!
陈管家极其恐惧地看着眼前诸人,他双腿交替向后倒爬,同时紧紧捂住胸膛:“你……你们要干什么?!”
柳溶月搓着双手,淫笑威逼:“你说呢?”
苏旭蹲下身子,好言利诱:“陈管家,不如您就从了我们吧,定然没你亏吃……”
须臾,陈管家惨叫之声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苏府后堂
穿着叫花子棉裤、披着麻袋片儿的陈管家坐在圈儿椅上哭得眼泡儿都肿了。
他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口口声声:“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啊!大少爷欺负我!我可没脸活了!”
苏尚书在屋里踱来踱去:“老陈!你不要哭!你好好说!旭儿究竟如何得罪你了?你是他的长辈,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陈管家一手捂胸、一手捂脸,哭得呜呜咽咽、哀哀怨怨:“我没脸说……我这一把年纪的半大老头子了……我摊上这么个事儿……我可怎么做人啊?”
苏尚书闻听此言脚下一滑,要不是周姨娘搀得快,苏大人就坐地上了。
苏夫人陪坐一边,两眼看天。一品诰命满脸都是:行吧,怎么都行,老娘豁出去了。
看着披头跣足、吞吞吐吐的陈管家,苏尚书陡然明白了许多!
苍天啊!造孽啊!
他手指哆嗦,声音颤抖:“旭儿……旭儿!这个畜生到底做了什么?老陈!你如实说!没关系!这里没有外人!我保证不说出去!”
陈管家涨红头面,嗫嚅半晌,他陡然双膝下跪,死死搂住了苏尚书的大腿,凄厉哭喊:“老爷!你要给我做主啊!大少爷他不是人啊!他怨恨您把他轰出家门,不给盘缠!他自己过不下去,他就糟践我啊!”
苏大人单手扶床,吓得快晕过去了:“这……这畜生他如何糟践于你?!”
陈管家大声嚎啕:“少爷他,他……他抢夺了我二十两银子!他啐湿了我过年的衣裳!他还把我骑的马也给扣下了!他口口声声说给我换身儿干松裤褂儿,结果就是让王话痨把身上的棉袄棉裤扒下来,不由分说就给我套上了!大人!王话痨那小子他不干净啊!”
苏大人先松了口气,随即悚然一惊:“王话痨怎么了?!他跟谁不干净?难道是和旭儿那个孽障?!”
陈管家哭着在怀里摩挲了老半天,才掏出来个臭虫给苏大人看:“大人!王话痨棉袄上都是虱子!他不干净啊!”
苏大人长出一口气:“就这些?”
陈管家扒开上衣,露出胸脯:“什么叫就这些?虱子有的是!”
苏大人嫌恶后退:“我是说……旭儿就抢夺了你的衣服、银子?”
陈管家双手捂脸哭得一把鼻涕两行眼泪:“大少爷抢夺了我的衣服、银子还不够吗?!可怜小的在您家兢兢业业,熬油似地熬了这么大年纪,才攒下这点儿银子。还让大少爷给抢了去!是!他写了借条,让我找您讨要!”
说到这儿,陈管家张开五指,觑胡着眼儿偷瞄苏大人,语调甚是幽怨:“全府上下,谁人不知,大人您向来为官清廉,咱府上从头儿开支拮据。可这是二十两银子!有大少爷亲笔写的借据!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子债父还,天经地义!老爷,您总不能不认这个账吧?”
苏大人气急败坏、一跃而起,他双手倒背,在屋中来回走绺儿,口中念念叨叨:“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听到这里,长舒了口气的苏夫人闷头儿喝茶;周姨娘面朝墙角儿自顾嗑瓜子儿。
反正这事儿搁遭过雷劈的大少爷身上么……毫不稀奇!
这回不过是挤兑他爹花钱,总比前些日子气得他爹上吊强了百倍!
行得几步,苏大人陡然回头,爆呵一声:“太不像话了!”
陈管家擦把眼泪,满脸期待地看着苏大人:“老爷圣明!”
苏大人面脸通红,怒目而斥:“老陈!我是说你也太不像话了!我不过让你去传递书信,你干嘛带那么多银子?!你还穿得干干净净地骑马去!这不是摆明了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吗?在我们家混了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苏旭那个财迷的尿性?”说着,苏大人痛心疾首地蹲在陈管家眼前,重重地为老仆擦拭面颊:“你说你惹出这么大祸来,难道这个屁股让我来擦?!”
陈管家一把拍下来东家的爪子,满脸怒容:“这是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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