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县
柳溶月大老爷在前院儿“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凭空引来一堆衙役扒着窗沿儿啧啧赞叹:“这探花郎当县太爷就是不一样啊。”
“可不是么,官儿见多了,念书不耽误算账的,苏大人头一个儿。”
在屋里忙活着盘点银子的卜石树都看傻了:“大人,您当县令太屈才了!您有这脑子您应该管银库啊!”
王话痨当场翻脸:“你说什么呢?!大人当六品县官屈才,当没品的库管合适?卜石树啊,我看你是真不识数儿!我们少爷那是脑子聪明,干啥啥行!哎,你盘完那边儿的银子啦?这么说宛平县的钱也不算多啊。”
卜石树搔搔脑袋:“是,大数就在这里。剩下零散末节,那些铜子儿清点起来才费功夫。”
柳溶月赧然听着这些夸奖,不觉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些。
她知道,自己必须将面孔藏起来,别人才不会留心到她脸上特别的神情。她脸上特别的神情从来有限,十之八九是红了眼圈儿。在过往不长的人生中,她时常哭泣,好像眼泪是她能给予这世道唯一的回馈了。
但今天的泪水,又有不同!
从来没有这么多人齐心协力地夸奖过她,也从来没有这许多人称赞她耳聪目明。
她虽然是柳家长女,出身富贵。可自小被后娘数落来、讥讽去。她写字后娘说她鬼画符,她读书后娘笑她装洋蒜。府中仆妇各个畏惧当家夫人,人人生就势力双眼!
柳溶月永远也忘不掉,她后娘以“学习理家”之名将她打发去内账房帮忙,那位借病躲懒的管事娘子,是如何嗑着瓜子儿奚落大小姐摸算盘的手指笨得不会分溜儿!
她永远忘不掉她口中阴阴阳阳:“说什么嫡出小姐心灵手巧?我看比朝颜姑娘差了千里拐弯呢!”
如此明目张胆地踩挤主家千金,那妇人不过仗着自己是继室夫人的远房亲戚!
人人笑她窝囊无用,以至年深日久,柳溶月自己都信了她是个资质低下之人,生在世上就是鱼目混珠!
即便是彦玉表哥那样温柔体贴的男子,也只会在她耳边低声宽慰:“女子无才便是德。溶月,就算你并非聪明能干,我也要娶你为妻,定然再不让她们欺负于你……”
幕幕过往,涌上心头!
柳溶月陡然将头垂得更低,手指不停地飞快地拨弄算珠,企图分散自己混乱的心思。
她现在不能哭,苏旭说爱哭鬼不像男孩子。她不想在人前给苏旭现眼,苏旭已经足够倒霉了。
于是,那天出现了一幕奇景:衙役们越夸县太爷算盘打得好,县太爷越是手指如疾风,算珠飞如电。
王话痨都看出来了:“你还别说,我们家大人多少有点儿人来疯儿。他还越夸越来劲!”
就在大伙儿瞪眼儿看着新县令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头,在算盘上飞出残影儿的时候,大人陡然悬腕住手,神情怔忡地定在当屋!
众人就见:大人脸色苍白,大人眼圈儿泛红,大人呼吸急促。
大人缓缓抬起来头来,嘴唇翕动,似有满腔心事,空对偌大天下,却无人可以诉说。
众衙役屏住呼吸,又是钦佩又是狐疑:苏大人办事太认真了!你看人家这查账查的,还动了真情了!不是!大人怎么还哭了呢?这是亏了多少?咱库里堆得是银子还是蜡钎儿?
须臾之间,就在大伙儿转了上万个心思的当口儿,苏大人声音颤抖、眼神飘忽、满脸不可置信地开了口:“我已经算了两遍了,怎么实存比账上还多了二百五十两?”
卜石树一屁股坐在地上:“银库出了聚宝盆了……”
王话痨脑子好使,他翻出刚刚盘过的一小匣银子:“大人,你看这个,我总觉得它有些古怪。”
柳溶月接过匣子瞧了瞧,虽然一般也是装银子的白茬木匣,可与官银库的匣子总看着不大一样。
柳溶月打开匣子,里面有半封二百五十两纹银不错,不过这些银子颜色雪白、成色甚好,且银子下面还铺了软红绸缎,包裹得精巧细致,看来与宛平县官银截然不同。
柳溶月在匣内又仔细翻检了一遍,突然,她在匣底木格下找到了一个红布锦绣的小小包裹。
她拿出缎袋出示众人:“这是什么?你们可知道?”
一众衙役齐齐摇头:“小的不知。”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红袋,里面居然是一双金灿灿的簇新鸳鸯手镯!
这对镯子做工细致、用料讲究,在太阳底下灿灿生光,看着就喜庆灵巧,仿佛是谁家办婚事的聘礼嫁妆一般。柳溶月自幼喜欢簪环首饰,不由拿起手镯细看:那金环之内还雕了四个正楷小字。
柳溶月念诵出声:“苏!府!之!喜!”
她不禁有些好笑:“咦?莫非这是姓苏人家办喜事用的聘……”说到这里,柳溶月陡然变色:“苏府之喜?!怪道看着眼熟!这不是娶我的聘……呃……”
众人听着大人这些不经言语还没明白过味儿来,王话痨的脸都白了:“您家聘礼不是让狐狸掏了去吗?怎么会在这儿?!”
此言一出,屋内寂寂。
彼时天色渐晚,屋内烛火明灭,更有刺骨朔风拍打窗纸,风中似有野狐哀嚎。
还没等柳溶月觉得害怕,胆儿小的卜石树已经一蹦三尺多高,他颤抖地抱着大人的小腿涕泪横流:“了不得啦!狐狸精来啦!”
看着如此不成器的卜石树,柳溶月都不害怕了。
她就如苏旭嫌弃自己那般,满脸嫌弃地将卜衙役一脚踢开:“撒开我!不许往我裤子上抹鼻涕!白瞎你个七尺高的汉子!怎么有脸在我眼前当窝囊废?!”
柳溶月却不知道:此刻外面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朝后宅摸了过去。
后宅里的苏旭正在暗气暗憋。
因为实在做不上来褥子,苏旭有心想求诗素姑娘给指点一二。无奈诗素太忙没空儿搭理他,现在里里外外就这一个干活儿的丫鬟,诗素又要做饭做菜,又要收拾屋子,还要浆洗衣服。
更别提有闲工夫诗素还想看少奶奶一笑话儿。
看苏旭为难,诗素拾乐儿还来不及呢。谁让他有事儿没事儿数落她家小姐呢?
不得不说,丫鬟干到诗素这个份儿上就无敌了,那么厉害的少奶奶都惹不起她。
苏旭揣手琢磨了半晌,终于理清了办事的要领:做褥子么,重点是要将棉胎缝到被里、被面儿之间。这跟做衣裳不同,没有那么多繁复手续,也不必绣朵鲜花在上面,只要缝结实了就可过关!
想到这里,苏旭长出一口气:缝东西这事儿他见翠书她们做过。大可照猫画虎一番。
那么要缝结实这三样儿东西,头一步自然就是得穿针引线。
老实说,苏探花于认针这门手艺并不十分在行:无他,针鼻儿太细,棉线太软,他手指头太硬!
苏旭尝试再三,都没成功。
头晕眼花之余,他不禁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噫吁嚱,危乎哀哉,做活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瞪眼皆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最难是把针线穿!
因为穿针不容易,苏旭索性认了丈把长线,只盼麻烦一回就能将一床棉褥缝好。
想得挺美,结果很烦。棉线这玩意儿苦不由人!飘轻缠绕还会打结!
苏旭还没开始做活儿,好长的棉线已先绕成一团疙瘩!
那天的西北风那个刮啊,苏旭的线头儿那个捋啊。
外面收拾屋子的诗素姑娘这半日支棱着耳朵细听屋里的动静。
她知道:论起做针线活儿,少奶奶必然白给。没想到这半天屋里抻线之声丝毫未停。
诗素心道:我们少奶奶是个伶俐人儿啊,他这半天飞针走线不停手,大概待会儿褥子都做上了也说不定。想到这里,诗素打定主意要进屋去看看这“巧媳妇”是如何做活儿。
推门进屋,她就见少奶奶满头大汗地坐在炕上,蜘蛛精一样身上缠满了本白棉线!
诗素目瞪口呆:“奶奶!您干嘛呢?!”
苏旭满腔恚怒:“我做褥子呢!”
诗素定睛再看:满床棉胎、满床布,棉胎布料两分离,中间如隔天地。
诗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您这是做到哪儿了?”
苏旭破罐子破摔:“已缝了一针!”
眼看大奶奶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脸上说话就要开了颜色铺。
忍俊不禁的诗素捂着肚子直冲出去,跑到院子里才舍得乐出鼻涕泡儿。好歹笑过这一阵儿,诗素还是不敢进屋,她怕再忍不住乐出来,奶奶脸上挂不住。
她左思右想,拿了些铜钱决定出去买菜。
屋里的苏旭恼羞成怒之余,强压心火调兑了半天料子,又拿现成儿的褥子细细研究许久,终于增加了几分心得体会:褥子要缝好,布料边缘需整整齐齐才说得过去。似现在这样里出外进地秃噜着边儿,也难怪诗素嘲笑。只是如何把这秃噜针脚儿的布边缝到里面呢?十分为难!
好在苏旭是个聪明人!他很快想到一个法子!你说这布边儿,从外面缝自然是露在外面。我要是从里面缝,它不就给包在里面了么?褥子是死的,我是活的啊!这针线活儿,我钻到褥子里面做不就完了吗?
对!定是如此!
苏旭心眼儿多啊,他也觉得这么干好像不太对劲儿,只怕一会儿诗素回来还要嘲笑于他。
于是他信手拉下幔帐,自顾躲在帘中忙活。
如是,苏娘子先是依次缝上了褥子两侧,看看干得还算顺遂,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揣上了针线,一头扎进了褥子套里!苏探花不信就治不了这床棉花!
其实缝东西这事儿,只要头开始几针过了,后面也就顺了。
苏旭在褥套里“唰唰”地缝,眼看那褥子开口渐渐地收。
他在褥子里闷得头晕眼花并不耽误心花怒放:这不就行了嘛?做针线有什么难的?让柳溶月说得自己有多大本事一样!我这就是不干,我要是早干了,还有你们这帮小娘们儿什么事儿?
呃……话又说回来,这要是都缝上了,我怎么出去呢?
上下捅捅,确实缝死了,还缝得奔儿结实!
苏旭大惊之下,左右摸索,心头更恨:我把剪子落外面了!这回想剪开被面儿杀出重围都不能够了!
上下求索,出之不得。
苏旭悲伤扶额:这下儿完了!这不得让诗素笑话后半辈子!
苏旭正在懊丧,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地敲了敲窗棂,一个男子声音在窗外响起:“太太可在屋里?”
这人语声低驯恭谨、仿佛是此间差役,苏旭不由狐疑,“宛平县令”正在前头,非经呼唤,衙役贸然跑到后宅不合规矩啊。他要做什么?
苏旭正待开口询问,忽然想到:倘若这人竟是奉柳溶月之命,前来后宅传递个什么东西。我一搭话,他一着急,非要进屋来拜见太太……那岂不糟糕?
倒不如我假装不在屋内,他叫两声也就去了。
于是,那日苏旭缩在褥里,安心对窗外呼唤充耳不闻。
谁知那人叫了几声、听屋里毫无动静,居然开始与人商量:“你看得不错。这娘们儿果然不在屋内!”
另外一个男子声音略低:“刚刚后院门响,我看裙角闪过,就知她们出去了。你我在此已经蹲守半晌,倘若屋里有人,如何半点声息皆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好容易她们不在,咱们需赶紧进屋去搜!”
苏旭在褥子里心头一动:何人胆大?还要搜县太爷的屋子!他们要搜什么?我该怎么办?倘若让他们看见我把自己缝在褥子里……我后六十年都没脸做人了!
想到这里,苏旭心头狂跳,他慌忙用长长的指甲揪扯被套里的线头儿,只盼能拽个口子能让自己先钻出去再说!
正忙活着,苏旭就听门口“吱呀”一声,显然是内室木门被人推开了。
苏旭连忙屏住呼吸,他已将褥子撕开一个小口儿,正好觑胡着眼睛向外观看:有两个男子蹑手蹑脚地潜入了知县卧室。这二人穿着便衣,不知是否是本县衙役。可是苏旭看了莫名觉得他们有些眼熟。
其中一人说:“二哥,我搜书桌,你搜箱柜。手脚快点儿!”
这一声“二哥”叫得苏旭心头雪亮!这不就是那天横行县令后园的那两个差役么?他们来做什么?
正寻思着,那二人已经开始忙着翻箱倒柜,似是在寻找什么要紧的东西。
苏旭困在褥中,心中狐疑:他俩找什么呢?偷东西?胆子忒大了!都偷到县太爷家里来了!
再看一看,不像偷钱。
抽匣里分明放着一两散碎银子,还有一把铜钱,这二人打开抽屉却对银钱视而不见。
苏旭留心看时,这两人对着他妆匣内的些许首饰也无兴趣,倒是对案上纸张书册搜检得异常细致!
他不由心头一紧:桌上还有几张柳溶月习字的大仿,让明白人看见可是要命!
不过好在这两人翻翻捡捡,对大人看什么书籍毫不上心!
翻了须臾,苏旭听到其中一人急躁低声:“已经细细搜过了。偌大一本案卷,还能藏到哪里?二哥,我看未必是苏大人拿的。他新官上任,如何想得到那个?”
苏旭一惊:竟然是为了胡氏案卷来的!
那个被称作“二哥”的人沉声反驳:“架阁库外有人恍惚看见,只有苏大人身边的那个柳师爷从那边走过。这本卷子早不丢晚不丢,他们一来,就忽然不见了。不在这里,能在何处?案卷没有下落,你我如何交差?这柳师爷也不知何方神圣,匆匆露了一面就再无踪影。也是古怪!”
苏旭心中一凛:不知是何人指使他们前来搜屋的?
他就听到另外一人低声抱怨:“柳师爷古怪,咱们这差事更古怪!那案卷找到之后又待如何?拿回去的话不是打草惊蛇么?你说这位大人也是,好端端地翻这不能动的案子做什么!我算看出来了,那娘们儿谁挨着谁倒霉!她就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那位“二哥”还未说话,忽听窗外恶风陡起,呼啸北风拍打窗棂。
一时院内飞沙走石,似乎能蔽当空红日。
那两个偷偷潜入的差役相顾停手,似乎有些心虚。
苏旭分明听到,其中一人声音略抖:“二哥!莫非……那胡氏真的成了厉鬼?!她是不是来找咱们伸冤索命的?”
苏旭心里一突:这案子果然还有蹊跷!
那个被唤作“二哥”的衙役声音也不太稳当,他有些烦躁:“不要胡扯!那小娘们活着老子尚且不怕,何况死了?”
说着,他忽然看向帘幕低垂的床帐:“这里还没搜过!咦?地上怎还有双绣鞋?”
帐内的苏旭就见一只毛绒绒的大手向红罗帐幕抓来,他心中着急,手下使劲儿,“唰”的一声,终于将雪白的褥里儿挣开道口子。
就这样,床帐一撩,光芒一透,衙役与苏旭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照面儿。
屋内仨人,六目相对,齐齐变色!
苏旭定睛一看,不禁点头:果然是那日横穿后院的衙役!
而此情此景,落在两个衙役眼中,就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恐怖情状!
他们只见床榻之上,一个披头散发、浑身白毛儿的女子,正直眉瞪眼地从破碎的褥子里缓慢爬出……
她口中“呵呵”:“鞋……我鞋啊……”
苏旭还没待如何,那个拿着他绣鞋的衙役倏地白眼双翻,“嗝咯”一声晕倒在地。
另一个愣怔须臾,突然嘶声哭喊,撒腿就跑!
顷刻,院内,受惊的衙役口中乱呼“闹鬼”之声响彻了宛平县。
屋里,床边,大奶奶摘着脑袋上的棉絮慢慢下炕蹬上了绣花鞋。
苏旭摇头叹气:“如是我闻,子不能瞎语怪力乱神。唉,让你们搅合的,我这褥子到底是没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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