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傍晚
见月堂上灯火摇摇,衙役们从库房里翻出丈高屏风树在大人之后,好像给知县官椅凭空立了个靠山。
赵县丞倒吸一口凉气:我们大人真是不走寻常路!这满绘的春露牡丹屏,我都忘了是哪年哪月从哪个秦楼楚馆抄出来的!大人!您就是想摆个屏,买个新的不好么?咱不能什么都拿出来凑合啊!
屏风背后自然端坐着苏旭本尊。
虽然苏探花也觉得这个屏风花俏太过,但要让他花钱买个新的……那不能够!不就是升堂问案么?又不是唱戏卖票,凑合凑合得了!
没想到大人这就升堂,匆匆赶来的李千秋不由瞠目:华灯之下彩屏映光,“如花似玉”的县令大人端坐堂前,比戏台上的小生还要好看!
李千秋猥琐窃笑,揶揄之意溢于言表。
柳大人的脸色却比平常从容了许多。
知道李千秋必然给自己捣乱,柳溶月倒不太慌。从小到大,她后娘的陪嫁丫头总找她麻烦,柳溶月都惯了。何况柳大人已经看出来了:这男人之间的相处吧,也没比她们家老妈儿之间的踩挤高明多少。
那就审吧!
柳溶月想开了,不就是审淫贼么?没有出去找狐狸吓人!
宛平二堂屋宇略狭,不似在大堂升座需用很多衙役助威,这就正好审些事涉阴私的案子。
今晚柳大人身边儿站着王话痨和齐肃这“哼哈二将”,赵县丞陪审,李司吏记录。
一声吆喝之下,吴班头将采花淫贼自大狱之中带了出来。
柳溶月细细打量下跪淫贼,她就见他披头散发、面黄肌瘦,已不复落网那日的神采奕奕。
柳溶月有些惊惧,我上次匆匆走过都觉得牢里阴森怕人。你看这悍贼才给关了半个月,他都走样儿了。正琢磨着,柳溶月就听身边儿的赵县丞一声咳嗽,她连忙回魂坐正。
做了几天县官儿,她也摸到了些门路,有些话闭着眼睛问准没错儿。
柳大人轻拍惊堂木:“下跪何人?哪里人氏?”
淫贼倒也硬气:“老子冯怀仁!直隶完县人氏!”
冯怀仁自知身负命案,落入衙门就再没活着出去的道理。既然落到这步田地,那他还在乎什么?!譬如见月堂上灯火璀璨,娇粉屏下的这位大人貌如处子。贪花好色的冯怀仁陡然见了这个美人县令,不由狠狠吞了口唾沫。
他“嘿嘿”坏笑,满嘴腌臜:“画影图形抓捕了这些日子,老子的名姓公文上写得清清楚楚!你何必明知故问?难道顺天府竟遣了小倌儿前来诱招?来来来!你将大爷伺候舒坦了,哥哥什么好事儿不能说与你知道?”
听贼子出言不逊,赵县丞连忙呵斥:“大胆!”
吴班头虚应事故地随声附和:“贼子胡言!还不住嘴!”
唯李司吏微笑不语,刷刷点点垂头记录,显然是诚心看柳溶月的笑话。
那日被柳师爷一顿臭骂,在李司吏心里他便和县令大人结下梁子。素来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就不信,这位文秀如同好女的懦弱县令还有本事将他如何!
柳溶月万万没想到,她当男人做官居然被人污言秽语地调戏了!
柳小姐当女人时都没被人调戏过!如今当爷们儿让人调戏了!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后堂时苏旭与她千方百计,设想了今日庭审诸多可能,二人商量了许多应对之策。即便苏旭足智多谋,他也想不到柳大人竟能碰上这样的糟心事儿!
好在如此尴尬并未维持须臾功夫,柳溶月就见站在自己身边儿的齐肃已经直眉瞪眼奔着淫贼冲过去了。说时迟那时快,齐肃揪住淫贼的脖领子“啪啪”给了两个嘴巴。
齐肃猎户出身,打个戴铁镣的淫贼还不是手到擒来?那采花贼挨了齐肃这两下子,顷刻嘴角淌血,双颊赤肿,槽牙都掉了两颗。
还是王话痨脑子快,他不等柳溶月出声儿,已经叉腰喝骂:“嘬死的畜生!再不好好儿回话,你就等着挨打吧你!”他一指齐肃:“知道我这兄弟是干嘛吗?人家上个月还打老虎呢,要不是张家口以南的老虎都让他打绝了,他能屈尊来宛平当衙役?!他这半个月没老虎打,正拳头痒呢。你可赶上了,再想嚼蛆,可掂量掂量自己还有几颗牙!”
冯怀仁挨了嘴巴气焰骤低,他愤而垂头:“问什么你就问!我折在你手,没有话说!”
柳溶月就听屏风后面轻轻一弹,那是苏旭要她继续审案的意思。
升堂之前,她曾同苏旭细细读过此贼的案卷,胸中有数自然能侃侃而谈:“既然如此,我来问你,五年之前的四月初三日,你在北直隶保定府完县你家乡奸杀邻家赵姓少女,赵家老父闻声到女儿房中探看,认出是你行凶。这是你头次犯案,嗣后你便逃离本乡,这事可是你做的?”
冯怀仁脸色微变,强自咬牙:“明人不说暗话!老子看上赵家小雌儿是她的福气!可恨她老子居然不肯将女儿嫁我。我被逼无奈只好先将那小雌儿睡了再说!他家闺女不是没勾引过我!此事就怪赵老头儿棒打鸳鸯,害我走上邪路!”
李千秋“嘿”然冷笑:“果然是赵家贱人行为不检,勾引在先。”
柳溶月难以置信:“倘若赵家闺女看上了你,为何你要将她一刀毙命?她如何看上了你?”
冯怀仁满脸理所应当:“我平素有事无事与她调笑,偶尔还要抓捏一把。这雌儿不喊不叫只是扭头走避。她难道还不是看上了我?”
柳溶月从未听过如此荒诞无耻的言语,她倒吸一口凉气,就听冯怀仁继续大言不惭:“这雌儿不知好歹!倘若我摸到她房里,她肯乖乖从了我,我就不会捅死人命远遁他乡!她非要大声哭喊,假装贞洁!难道这能怪我?!”
他说得太过理直气壮,以至柳溶月瞬间恍惚:他说的是不是人话?我俩到底谁脑子糊涂!
正在沉吟之时,柳溶月忽听屏风后面轻轻一弹,那是苏旭在催她继续审贼。
柳溶月强压火气,扭头询问李千秋:“赵氏拒奸被杀,冯怀仁供认不讳。你可记下了?”
赵县丞不住点头:“确实如此。此獠虽然满口胡言,但是强奸遭拒,羞愤杀人果然不假。”
李千秋有些悻悻:“记下了!”
柳溶月略微平复心绪,她勉强安慰自己:还行!至少还有王法!
柳大人再看冯怀仁,和声细语地继续问道:“四年之前你流窜至良乡一县,奸杀回门新妇钱氏,此事当真?”
冯怀仁脸上居然泛起淫笑:“哦,你说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娘们儿啊?老子记得!她坐在驴上晃晃荡荡地往前走,头发盘得乌溜溜儿的黑,响晴白日还擦粉戴花儿咧。那天路途清净,四外无人。我朝她吹个口哨,她朝我掩口一笑,那还有个不上的?这娘们儿又要立牌坊,又做风流人。天下哪儿这样的好事来?死了也只好怪她放不开……”
李千秋哼了一声:“果然行为不端。”
柳溶月看了李千秋一眼,扭头问赵县丞:“且不说钱氏有无向冯怀仁示好已经死无对证。便如冯怀仁所说,钱氏挑挑嘴角,依律也算不得合奸吧?”
赵县丞点头:“此二人素昧平生,以尸格而论,当断奸杀无疑。”
柳溶月肃然点头:“正该如此!”
如是者三,柳溶月将冯怀仁这些年来,被人告发的命案一一问过,冯怀仁虽然满口狡赖,总架不住这位大人抽丝剥茧,直指核心。
柳溶月是这么寻思的:这人已经坏到丧心病狂,那我也不费劲和你说什么天理良心。虽然我骂不过你,但是上有苍天,下有国法。咱们依律行事,天公地道。柳溶月多聪明啊,任你污言秽语,我有一定之规。三言两语一个案子,定你强奸杀人、供认不讳就完了。
直到月上中天之时,柳大人已将冯怀仁犯下的人命官司一一审实:前后五年,七条人命。
只是最近半年,宛平境内有两个妇女横尸荒野,冯怀仁却不肯招。
他坚称此二年都在大兴横行,这回来宛平已经是正月十四。
此事还需和大兴县人证核实认准,柳溶月暂且压下不提。
她并未对冯怀仁再用大刑,此人已认下七条人命,不至对宛平的两条和妇女多做抵赖。
何况柳溶月看案卷时,也隐约觉得郊外女尸恐怕与这土贼无关。
看看天色已近二更,柳溶月对左右道:“大事已定,细枝末节不如我们来日再问?”
赵县丞点头称是:“七条人命贼子认罪画押,总是斩决不错。便是就此结案也算功德圆满。”
李司吏却说:“县丞此言差矣。我观此獠酷爱女色,只怕还有通奸、合奸等罪,定然要审问清楚,才叫勿枉勿纵。”
柳溶月和赵县丞相顾蹙眉,心中都怪这人挑事。
李千秋扭头对冯怀仁呵呵一笑,眉目传奸:“想你敢作敢当也是条汉子。有本事犯下如许大案,岂可草草埋没别情?怎样?英雄还有哪些事迹不曾宣之于口?你都说出来,我定然字句记入案卷。你纵死了,江湖上也必留着字号。”
冯怀仁一时怔忡。
在牢狱中时,李千秋曾经夤夜现身劝他攀扯。
可李千秋摆明了又无法替冯怀仁免死,倘若攀扯太过没准儿还要吃苦受刑,所以冯怀仁并未点头。谁知刚刚县官大人亲口定他必死无疑,冯怀仁就是心中有数,真真儿听了这话也有几分魂飞魄散。垂死之人胸中无边恐惧陡然化成无边恶毒!
他哈哈一笑:“想我冯怀仁这辈子艳福不浅。勾搭了达官贵人妻女无数,如何?这等鲜艳故事,我敢说,你们可敢听?”
柳溶月和赵县丞相顾变色,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李千秋嘻嘻一笑,端然稳坐:“你既敢说,我就敢记!说吧!你与哪家闺女通奸?坏了何处妇人贞洁?”
柳溶月脱口而出:“李司吏!大事已定!咱们何必定然揭人阴私?你积些德吧。”
李千秋理直气壮:“这如何叫不积德?小的可不敢将‘干净’二字标价出售!回头柳师爷又说我大言不惭。”他一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桌后,满脸兴奋地引诱冯怀仁:“说啊,竹筒倒豆子说个清清楚楚,回头牢里没你的亏吃。”
柳溶月勃然变色:“冯怀仁!你连杀七人,必死无疑!我若是你就不再多做口孽!你不修今世还不修修来世吗?”
冯怀仁这会儿已近隐约听出柳溶月的顾忌,无奈他平常就不是好货,现在自知必死,更是心思扭曲!
柳溶月就见冯怀仁五官狰狞:“宛平县令那老婆即是跟我通奸多年的老相好儿!”
柳溶月闻听此言倏地扭头,这回也不用苏旭在后面弹屏风,她已经咬牙切齿:“齐肃!抽他!”
齐肃自知是得了夫人恩惠,才在县衙里谋到个满意差事,所以一直对奶奶感恩戴德。
这回审案,居然遇到诬陷奶奶名节的坏人,齐小哥儿顿时火冒三丈!
即得了大人吆喝,那还顾及什么?
齐肃这回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揪住了冯怀仁的前襟,抡圆了胳膊,大嘴巴子“噼里啪啦”跟不要钱一样,不过三两巴掌就将他打得鼻口蹿血,门牙崩落!
衙门里的人都听说齐肃小哥儿打过老虎,起初还道他吹牛胡扯,这回亲眼看见,才知人家厉害!
吴班头连忙出面阻拦:“大人!万万不可!此案尚未审结,倘若把这贼子当场打死了,他是活该,咱宛平上下都要担着干系!”
赵县丞连忙跟着解劝:“大人息怒!贼子胡言,罪该万死!不过刑伤过度,恐怕齐肃也会遭了连累。”
就连屏风后面都传出来弹指双响,那是苏旭在打暗号让柳溶月赶紧住手!他端坐屏风之后又是惊异又是感慨:兔子急了都咬人。谁能想到窝囊废似的柳溶月居然能发这么大火!
他转念一想,柳溶月是为了维护“自己”名节才如此失态,苏旭不由赧然:还行,“孩子”还算“孝顺”……
看大人终于忍住脾气,示意齐肃住手,赵县丞大松一口气。
不过他担心地却是别的,赵县丞回头嘱咐李千秋:“李司吏,贼子污蔑内眷这段你就不要记了!”
李千秋满脸幸灾乐祸都要压不住了:“哎呀!该死!我也不曾想到,这贼子招认出县令夫人!只是白纸落墨,这个……可就有点儿为难……”说着,他幽幽地看了柳溶月一眼:“大人!有道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曳不出。前儿柳师爷口口声声教导小的,衙门办事讲究个正大光明,我这都写上了……您看……”
赵县丞勃然大怒:“看什么看?写上不能撕了?贼子胡乱攀扯,难道你也要助纣为虐?”
李千秋一撇嘴:“赵县丞,要说本县钱粮调度、文书礼仪,您是把好手。可是刑名一路自有规矩。犯人又未改口,证供如何能说撕就撕的?这么干于法不合!小的断难从命。”
柳溶月冷眼将狺狺不已的李司吏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
他能这么说,她丁点不稀奇。说到底,他就没拿她当过有执政之能的县令大人!仗着自己是熟悉律例的刑名夫子,以为自己可将县官捏圆揉扁。倘若是为别的事,柳溶月或许会相忍为和。但是他居然挑唆淫贼诬告“自己”通奸?
这!就!不!能!忍!
柳小姐的名节她还要!苏旭不能让人这么欺负!
柳溶月不是有勇无谋之人。
她似是被李司吏的气焰所慑:“李司吏,既然不能修改犯人供词,难道就由着贼子随口污蔑?”
李千秋仿佛恪尽职守:“大人,此事不难。按律只需请夫人过堂与贼子对质,自证清白,即可销案。”
王话痨都快气疯了:“凭什么啊!这混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他说谁通奸谁就得出来自证?我们奶奶良家妇女,凭什么上堂与这腌臜人对嘴对舌?这污蔑好人也太容易了!”
李千秋满脸严肃:“律法如此,小人也是无可奈何啊。”
柳溶月诈做不懂:“哦?那律法之中,诬陷官眷又该当何罪?”
李千秋脱口而出:“按律反坐加三级。譬如通奸之罪,按律杖九十。诬告通奸,诬告之人便要反坐杖一百二。”
柳溶月点了点头:“倘若有人教唆诬告呢?”
这回是赵县丞说话:“教唆词讼,与诬告者同罪。”
柳溶月用力点头:“那就好!”她回头看向李千秋:“你好好记录!”
柳溶月对冯怀仁怒目而视:“你刚才明白招认,今年正月十四才到宛平。我且问你,你如何跟县令夫人成了旧日相好?”
冯怀仁被人问破,尴尬一笑。
苏旭成婚世人皆知,冯怀仁也晓得县令夫人刚刚过门不久。
他立刻改口:“夫人在娘家时就与我勾搭成奸!她家在京城的府邸这三四年来我常出常入。你若不信,她内衣颜色、被褥厚薄,我都可一一说出!倘若夫人要自证清白,就请她将这些东西呈上大堂,让大家一看便知!”
听得如此无耻的言语,柳溶月终于忍耐不住!
她“呸”了一声:“我岳丈两淮盐运使居官金陵,我夫人去年中秋才随父到京!你这辈子北直隶都没出过!你这鬼话谁能相信?!”这位仿佛好脾气了一辈子的县令大人陡然猛拍惊堂木:“说!谁挑唆你诬告的?”
冯怀仁受惊之下,眼光看向李千秋:“是……是他……”
李千秋当时慌急:“大人!这贼子疯狗咬人!他攀扯谁都不能当真啊!”
柳溶月长眉一挑:“哦?你说他所言不真?”
李千秋忙道:“此贼在牢中曾大放厥词,说来日堂上要败坏妇女名节为自己垫背!无辜官员也要攀扯!”
柳溶月闻言沉默良久,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既然这样,咱们结案吧。”
彼时云开雾散,如钩新月清光璀璨,将见月堂前照得一地银白。
而端坐春露牡丹屏风下的宛平县令,阴柔俊美,恍若一尊雌雄同体的碾玉魔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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