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之后狭窄逼仄,李司吏与吴班头双双挤入柳溶月就更转不开身儿了,更奇在这二人眼珠滴溜儿乱转,四处踅摸。
李司吏和吴班头在衙门里混了多年,都是眼光雪亮之人。
他们都很纳闷:这位大人自上任以来,每逢审案,身后必立屏风,不拘什么样儿的屏风,他身后必须立上一个,否则这案子审不踏实似的。衙门内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不知大人的屏风后有何玄机?
他们既然得便进来,自然要看看这背人之处是否别有洞天?
柳溶月看这俩人东张西望、贼眉鼠眼,已经约略明白他们要干什么。
她不由暗暗拍胸:好在今天苏旭没来!试想倘若苏奶奶还是女妆听审,然后跟自己双双对对让他们堵在暗房……哎哟哟,这事儿传出去必然好说不好听……
柳溶月转念又想:且慢!苏旭现在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我跟他被堵在屏风之后有啥不对?想是这么想,可对着眼前这俩“捉奸”的同僚,柳大人还是忍不住跟着他们眼珠子乱转,她唯恐苏旭那大咧咧的脾气把什么要紧不要紧的东西忘在这里,被人看出了端倪。
柳溶月搭眼一看,明面儿上是没有什么。
不过柳溶月忽然想起一物,脚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划拉……她划拉啊划拉……她就划拉到了那个苏旭坐的绣垫小凳儿!
柳溶月连忙跨步,飞身挡在凳子之前。
定一定神,柳大人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们来干嘛?!”
李千秋和吴班头对视一眼,各自狐疑:“大人,您躲什么啊?您怎么这么慌啊?”
柳溶月强行挺胸抬头:“谁……谁躲了?谁慌了?我是问你们上这儿干嘛来了?”
李千秋不知大人挡住了什么,他好奇心起,往前凑去:“大人,我们是有事儿向您回禀。”
柳溶月脸色不悦:“咱非得在这儿说吗?”
吴班头趁乱也挤了过来,他四下乱看:“大人!小的也有下情回禀啊!”
柳溶月往后一退,脚下一绊,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她连忙伸手支住屏风:“什……什么事儿?!”
她脚下虚踩的凳子本也不大,经这么一折腾,差点儿当场翻倒。柳溶月连忙用脚趾虚虚勾住凳子沿儿。如此,柳大人一手撑着屏风,一脚勾住小凳,恰如做了个戏台上的“魁星踢斗”之势!偏偏此时她还要装出满脸大义凛然!
柳溶月手酸脚麻之余,心下哀叹:早知道当官儿这么累,我还不如信了王话痨的话装狗熊去钻火圈儿!
柳溶月都这么难受了,吴班头还要贼眉鼠眼地在她耳边儿喋喋不休:“我说大人啊,您不是要将杨周氏母女尽快送返还乡?此话极是慈悲!咱需先结了此案才能放原告还家。监牢之中也要走个手续,大人!您看这个文书……您还得签字用印才是啊……”
柳溶月正想让吴班头先出去再说,谁知没眼力见儿的李千秋也趁乱挤到眼前。
李司吏的神色颇为恳切:“大人!杨松秋现在已经定肘收监,您要审他买主是谁?咱宛平的狐狸到底如何?我看且将他看押两天再问更有成效。您看出来了没?这人表面嚣张,其实胆小,关在牢里恫吓两天,定然更易招出口供。”
这样给大人的挚诚谏言,柳溶月若是平常听到定然心生感激。
无奈现在柳大人金鸡独立单腿儿凑合,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她深深吸了口气,咬着牙说:“是!你说得很是!咱们还是出去再说!”
吴班头神色古怪地看着柳溶月:“大人,您怎么额头见汗了?”说着,他伸出手来搀扶柳溶月:“大人您没事儿吧?”
柳溶月虽然做了男人,还是不爱被生人碰触,她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李司吏与吴班头双双逼上一步,他们齐道:“大人?您怎么了?”
这二人在衙门修行多年、见多识广,如何看不出大人脚下遮掩着什么东西?
如此一逼一躲,一探一遮,屏风摇晃,木凳翻倒。
外面儿的衙役看着屏风不稳连忙来扶。
柳溶月脚下不稳,直挺挺向前栽去,她手一滑就撤了按住屏风的劲头儿。
里面一松,外头一按,屏风内外受力全乱!
衙役们就见那丈高屏风摇了三摇、晃了三晃,终于在众人惊呼声中轰然倒塌,拍起陈年爆土狼烟儿。
大伙儿震惊不过须臾,忽听王话痨蹦起来嚷嚷:“可了不得了!大人遭了活埋啦!”
刚拟了斩刑的杨松秋喃喃自语:“合着杀大人……就不用等秋后了是吗……”
宛平县衙役齐齐跃起,他们翻蹄亮掌四爪蹬开“嗷嗷”叫着朝翻倒的屏风冲过去了。
他们跑得太快,以至下跪杨周氏看见残影儿无数。
一马当先的齐肃带人冲过去搬屏风,王话痨急三火四地拿火钩子往外掏大人。
好容易这边儿竖起来屏风,那边儿搀出来大人。
王话痨欣喜之余,胡乱从兜儿里掏出来块破布,如抹桌子那般左右囫囵地给柳溶月擦拭鼻子眼上的灰尘脏土,难为他手不停嘴也不停:“大人,您没事儿吧?大人?您说话啊!大人!您别吓唬小的!大人!您没给拍傻了吧?不行!小的还指着您吃饭呢!”
柳溶月闭气半晌,才从王话痨捂住自己面孔的酸臭抹布下挣脱出来!
大人给熏得眼珠子都红了!
柳溶月气得当场要哭:“王话痨!你给我擦脸的是袜子不是?!”
王话痨连忙将手中破布藏到身后,他大摇其头:“不是不是!我就没袜子!我都用裹脚布!”
看大人气到血灌瞳仁,生怕出了人命的赵县丞连忙把柳溶月搀到一边儿,捏着鼻子给满脸酸臭的俊美知县倒水擦脸,好言宽慰。
那边儿屏风重新竖起,吴班头和李司吏也先后给衙役们搀扶出来。
好在屏风与后墙之间空间狭小,即便侧翻也不曾全塌,他们三个才不至受伤太重。
李司吏哼哼唧唧地给扶到一边儿歇着也就罢了;吴班头给拽出来的时候,手里还举了个板凳儿。
吴班头给砸得晕晕乎乎,他晃里晃荡地走到柳溶月面前满口埋怨:“大人!就这么个破凳子,您有什么可瞒的?不是,您在屏风后面搁凳子干嘛?难道您升堂还有贵人听审不成?”
此言一出,不仅满嘴呻吟的李司吏惶然停口,满堂忙活的衙役们陡然住手,就连给大人倒茶压惊的赵县丞都不禁打了个沉儿,堂上众人的眼睛齐刷刷望向柳溶月,显然对那神秘的屏风,大家心中都很好奇。
从没被这么多人逼视过,柳溶月登时张口结舌,她张了几次嘴,也没想好该如何解释。
忠厚老实的齐肃虽未明问,也隐约猜到这些日子坐在屏风后面给他们打暗号的是县令夫人。想明白了这一节,众人虽未问他,他已先胀红了面孔。
那这里头就必然有事儿啊!李千秋正要再行询问。
王话痨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柳溶月跟前!
王话痨满脸懊恼,王话痨顿足捶胸,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吴班头气急败坏:“吴班头……吴班头,你还好意思问!你看你这是都干了些啥啊?你忒不会办事儿了,也难怪大人气到说不出话来!”
吴班头吓了一跳:“我怎么了?”
王话痨蹦过去问他:“你知不知道风水?你懂不懂得布置?”
吴班头顿时迟疑:“这个么……”
王话痨指着他的鼻子咄咄逼人:“你知道为啥咱家大人爸爸怹老人家能够官居一品当了帝师?你知道为啥他们老苏家祖坟冒出滚滚青烟,老子儿子都是一甲进士?!”
吴班头都让他问傻了:“我……我不知道啊……”
王话痨双手直抖:“那是因为他们家祖传秘方有个升官法阵啊!哎哟喂!大人千方百计摆好,生生让你破了!完了完了!大人这辈子前程全耽搁你手上了!这可真是诸葛摆下七星阵,魏延踏破命难全!你说你惹了这么大祸!别说小苏大人,就是老苏大人也必放不过你!”
吴班头慌忙辩解:“我……我没干什么啊……”
王话痨先指屏风:“还说没有?!你知道那屏风有什么说道么?那叫靠山!当官能没靠山么?大人的靠山生生让你给推了!你说!你是不是针对着咱家老大人?!”
吴班头脸儿都白了:“我不是……我没有……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儿推的啊!李司吏也伸手儿了!”
李司吏一口压惊茶几乎喷出来:“我哪有那么大劲儿?!你让大伙儿评评理!你,我,加上大人,谁看着五大三粗能推得动实木屏风?”
吴班头呵斥百姓呵斥了半辈子,今天终于被挤兑到无话可说。
王话痨再指指吴班头手里的凳子,那神色简直痛不欲生:“大人身后立着屏风叫背后有靠,靠山后头放个凳子,意思就是步步高升啊!你不但把大人的靠山推了,你还把大人高升的梯子撤了……完喽完喽!大人的前程哦……满完!”
吴班头“噗通”一声双膝下跪,慌忙给柳溶月叩头不止:“大人饶命!大人恕罪!小的实在不知啊!小的是无心之失!您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那时堪舆之术大行其道,阳宅风水、阴宅择地,挑日子办事、择时辰上梁,世人皆是司空见惯。不但朝廷有钦天监,就连小小宛平县也有专住官署的阴阳先生。
所以在职官员摆个屏风、放个板凳,以期自己步步高升,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万想不到这事儿能这么圆回来!
柳溶月心中暗挑大指:话痨真有急智!你拿袜子给我擦脸我都原谅你了!
后来的事,办得颇顺。
被宽赦无罪的吴班头对柳大人那是空前点头哈腰、战战兢兢。
继阴差阳错被拿捏一把的李司吏之后,吴班头现在对柳大人也是低眉顺眼。
那日人犯收监,原告放回。
屏风竖起,板凳摆上。
吴班头带着全体衙役对着大人的“为官靠山”和“高升之梯”烧香祝祷,叩首谢罪。
心思谨慎的赵县丞命人找来本衙的阴阳先生程一班,虚心求教要如何行事才能为大人稍事弥补?
程先生眼珠一转,顺水推舟地出了主意:“风水摆阵宜静不宜动。以后屏风侧边,需装门落锁,闲人少进。这才不会耽搁大人官运高升!”
柳溶月闻听此言,不由面有喜色。
阴阳先生吃开口饭,都是最善察言观色的聪明人。他看大人脸色稍霁,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程先生自大堂下来,诚挚告诫众人:“我说你们也是,那犄角旮旯有什么可看之处?苏大人上任一不曾带许多伴当,二没换衙役夫子,你们还要如何?以后屏风前后你们少去!省得人家不得高升讹上咱们!谁不知道他爸爸是出了名的小气吝啬?让他家逮住把柄,你们还不得给尚书大人养老送终?各位扪心自问,你们缺爹赡养吗?”
衙役班头们听了这话,皆是冷汗涔涔,他们相顾变色,暗道好险!
以吴班头为首,大家一起真心拜谢程先生良言教化。
乱哄哄闹了一下午,柳大人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脑门儿磕了个血红大包,显然是刚才被屏风砸中所致。刚才一片混乱还不觉得,现在简直痛得要死,揽镜自照更是说不出的难看丑怪。
柳溶月捂着脑门儿,瞬间委屈得想哭。
可转念一想,今天好歹给苏旭扫清了日常听审的藏身之所,心中不由又有些高兴。
谁知她回家刚跟苏旭打了个照面儿,对方就大惊失色:“你怎么当官半天,变了只鹅回来?!”
柳溶月将足一顿,气得扭头就走。
还好诗素将小姐紧紧拦住,她对苏旭翻好大白眼:“小姐家的,你怎么说话呢?自己人受了伤,你怎么看着好得意似的!想你也做人媳妇快三个月了,怎地越过越像混账老婆?!”
苏旭刚要回嘴,柳溶月满脸息事宁人:“算了算了,诗素你少说两句。羲和,您息怒,息怒,要不然又该痛经了……”
诗素都服了:“小姐!您这汉子当的,当真二十四孝!”
温馨室内,红烛高挑。
苏旭拿了个煮熟的鸡蛋,好耐性地在柳溶月的“鹅”头上揉着。
他自幼喜欢射箭走马,对这等小伤从来不多理会。
这会儿肯破费一个鸡蛋给“自己汉子”医治这点儿小小病痛,苏旭自己都觉得自己对柳溶月照顾得无微不至!
让温热鸡蛋熨着额上伤处,柳溶月头上心上都舒坦了许多。
现在两人坐得近,柳溶月叽叽咕咕地将今日堂上的事原原本本地对他说了一遍。
这些事太过离奇,苏旭一边儿给她揉脑门,一边儿忍俊不禁。
便如诗素所说,他已做她“媳妇”快三个月了,纵然起初万般悲愤,现在也有些认了这倒霉命数。
这天苏旭不停追问:“真的?!真的啊?!你说屏风就那么倒了?!哈哈哈!这么说王话痨还有些用处!柳溶月我跟你说,即便是我亲自做官,恐怕也不会干得如您这般清新脱俗!哈哈哈!还真是错有错招!”
看苏旭这样难得的喜眉笑眼,柳溶月忽然福至心灵。
她拽住了他的手腕,期期艾艾:“羲和……”
她其实很想问他,是不是不再为她鸠占鹊巢,生她气了?
她其实很想问他,于二人荒唐的命运,是不是看开了些?
她知道他耿耿于怀的,要不然也不至于怄到痛经。
但是她没有说出口,她觉得自己这么说话算得便宜卖乖。
半晌没说出话的柳溶月就见苏旭讶然瞧着自己,高挑红烛之下,他容颜秀美、双目有神。
他虽然用了她的身子,但是他和她是不一样的,苏旭即便做了女子也像有身傲骨难折。
柳溶月自惭形秽地垂下了头,她讷讷半晌,终于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的肚子还疼么?”
苏旭脸皮挺厚地揉揉肚子:“还行,要是能吃块儿在家你喂我的芡实糕就更好了……”
柳溶月赶紧表忠:“我明天就去给您买。您别舍不得,我发了俸禄了。”
苏旭将那给柳溶月揉了半天脑门子的鸡蛋好好儿收入一个破碗,他语重心长地说:“发了俸禄也不能奢侈度日。譬如这个鸡蛋,明儿就给王话痨当早点吧。这鸡蛋上有股他袜子的味道,只怕跟他宿世有缘……”
柳溶月瞬间对苏旭肃然起敬:“正该如此,您真明察秋毫。”
顺顺当当地又过了两日,除了王话痨有些闹肚子,其余皆是平安。
苏旭让柳溶月再次撒出去寻找黑船的衙役们陆续回来,众人皆是一无所获。
至此,那天晚上的鬼蜮黑舶、妖异队伍,就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仿佛真是鬼狐作祟。
既然别无旁证佐引,苏旭不禁动了再审杨松秋的心思。
柳溶月不太想审杨松秋,她现在已经不害怕审案了,她觉得杨秋松说话颠倒,懒得跟他理论。不认识杨松秋之前,柳溶月都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拿着不是当理说的东西!
自然,她家之中,奶奶为大。既然苏旭这么说了,那就审吧。
谁知还没等柳大人把要提审杨松秋的吩咐派下去,吴班头已经脸色苍白地求见大人。
他火急火燎地在门口回事:“可了不得了!大人!杨松秋在大牢里让狐狸精给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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