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内室
自牢狱回来已是下半夜,柳溶月和苏旭虽已精疲力竭,但是这半天又验尸又问事,那就谁也睡不着了。苏旭抱着花猫倚坐炕头儿,柳溶月并小狗靠坐炕梢儿,俩人两畜八眼对视。
许是因为相处日久,他们各自都瞧着对家儿顺眼了许多。也正因为相处日久,柳溶月知道,苏旭必然还有正事儿与她商量!苏相公是个操心的命!虽然他口口声声来当县官是受了委屈,但真把他扔衙门里,哪怕是后宅呢,他比谁都尽心尽力!
要么人家念书念出来,学医也学会了呢?就是认真!
当然了,苏旭要不是这么一条道儿跑到黑,太过专注正经事儿,他也不至于逮谁成全谁。
柳溶月午夜梦回,替苏旭复盘过那些琵琶别抱的未婚妻们。
她寻思:但凡您逢年过节找个由头去老丈人府上晃荡一圈儿,就您这人模狗样儿的,小姐也未必让旁人偷了心去。譬如我那彦玉表哥,他来与我说话儿都给我带枝牡丹插瓶的。
不过柳大人现在有点儿想明白了:虽然那株牡丹也是我们家种的吧,但咱就说人家这份儿心意难得!
从没给柳溶月带过插瓶牡丹的苏相公,慢悠悠撸着元宝的腮帮子开了尊口:“今晚之事你是如何看法?”
柳溶月心说:来了……我就知道跟他过日子老费脑子了……
她玩儿着八斗的爪子悻悻摇头:“人证物证俱在,狐狸精本尊在逃。你让我说什么?”
苏旭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这么说你也觉得杨松秋是遭了狐狸精作祟才死在狱中的?”
柳溶月缓慢摇头,声音微低:“羲和,你见过狐狸吗?狐裘不算,我是说真的活的狐狸。”
苏旭脸色略窘:“唉……你可算问对人了。我们穷官之子,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走。我也就出去打猎的时候见过活狐狸,狐裘倒没见过几件。”
柳溶月同情地看着苏旭:“你们家这么惨啊?没关系,我陪嫁衣裳里倒有狐裘!等省亲时你拿来穿,很暖和很舒服的!这回被你家轰出来得急切,我不曾要诗素翻那箱子。”说着,她凑过去渥了渥的手:“羲和,你不冷吧?我这身子畏寒,让你受罪了。”
苏旭有些感激地回握柳溶月:“既然你非要送我狐裘,那我就先行谢过……”说到这里,他陡然放开她的爪子:“不是!咱先把狐裘放下,我跟你说问案呢!”
柳溶月连忙点头:“对!对!问案!我的意思是说,那年在金陵我爹买了所别苑。里面荒疏日久,初住进去的时候,我在庭院中倒见过几只狐狸。我瞧狐狸长得与小狗也差不太多。”说着她把着八斗的爪子比划了一下儿:“我就不明白!狐狸是怎么用爪子把人活活儿勒死的?你看它爪子根本带不上劲儿好吧?我要是狐狸精,咬死杨松秋多省事呢?”
八斗“呜”了一声,似是赞同。
看苏旭像要反驳,柳溶月连忙继续说:“是!我知道!成精了就不一样了!但是都成精了为什么还要勒死犯人这么大费周章?书里说那些妖精神通广大,最不济的也能飞出去些手里剑、口中刀。反正它也不想隐藏行迹,纸扎元宝都亮出来了。那干脆在墙上金光闪闪刻大字儿‘杀人者狐狸精也’多露脸呢?再说了,狐狸精要是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怹老人家为啥不管管恶贯满盈的采花贼?杨松秋这路小混蛋交给我就行了啊!怹要想帮忙,就该干点儿我干不了的。它修仙得道不能是为了跟我抢行市,你说对吧?”
苏旭听了柳溶月的这番高论,居然呆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苏相公才喃喃自语:“不是!你让我捋捋,我有点儿乱。你这话吧……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咱能跟狐狸精讲理的话,倒很可以问一问它为何如此做作……但是咱们能跟狐狸精讲道理吗?这没对面儿唠过还真不好说……等等,我在琢磨啥?!什么就跟狐狸精讲道理?柳溶月!我是怎么让你带沟里的?!”
苏旭呼噜一把脸,大半夜自己跟自己着急:“我其实是想跟你说……”
柳溶月满脸老实:“我明白!你其实想跟我说,这事儿无非两条道儿。要么是狐狸精干的,佛经里满是‘不可思议’四个大字。咱也不是狐狸精,人家要怎么干儿咱也出不了主意……”说到这里,柳大人面容一肃:“要么这就是人干的!那宛平上下就全是坏蛋!大伙儿做好了活局就蒙咱俩人儿!你看那个女牢的禁子马吴氏,我已让王话痨套出来闲话了,马吴氏娘家堂叔就是咱们吴班头!”
苏旭不由对柳溶月刮目相看:“可以啊!你不糊涂啊!”
柳溶月满脸不服:“苏旭!我是胆子小,不是二傻子!”
她有些无奈地看向苏旭:“说句不怕您泄气的话,我看这一案,八成儿还是要按杨松秋遭了天谴结案。他们上上下下铁板一块,你我根基尚浅,目前无计可施。何况人家说得通啊。若无鬼神,为圣上都祭天地?若有鬼神,狐狸精也算行侠仗义。他们这回是做足了功夫。”
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词以对。
苏旭平生头回生出被柳溶月说服之感,可他心底怎么这么别扭?!
明明被人蒙了,反要帮人数钱!
忽如其来的烦躁心起,苏旭一把拉过棉被盖在头上:“你说的也是!”
柳溶月知道苏旭难得不是跟自己怄气,她有心想劝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下床去打地铺。
那天,柳溶月的声音好低,她好言好语地开解苏旭:“我知道,咱们不同的,你胸中越有智计,就越恨你困在我这无用的身子里出不去,要不然你必须大有作为。落到现在这个局面,是我没有本事,我白披着探花郎的人皮……什么也做不好……但事已至此,咱只好从长计议……苏旭,说真的,我真怕你怄出病来……”
听床上的苏旭一言不发,柳溶月自知劝不动他,只好哀愁地吹灭蜡烛躺下睡觉。
正难过着,她忽听床上的苏旭闷闷地开了口:“柳溶月……你刚说送我的那件皮袄……可是狐嗉的么?能值五十两银子不?想我这辈子还没把五十两银子穿身上过呢。哎?难道你说的是那件狐肷褶子小袄?”
柳溶月小声嘀咕:“那不是狐嗉,那是海龙……我爹给我的时候说值几百银子呢……”
毫无征兆地,柳溶月就听帐子里的苏旭“腾”地一声坐了起来,他语调亢奋:“我不别扭了!柳溶月!你说咱什么时候回家拿衣裳去好?!”
黑灯瞎火里,柳溶月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她忽然又没那么担心苏旭了。
财迷心窍,病重不死。
秦王府花厅
值此春和景明之日,春花初开之时,秦王端坐花厅、手持金杯,对着娇妻美妾心情大好。
他笑吟吟道:“有道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今日‘杨’‘柳’悉归孤侧,真是让孤心怀大畅!”
新入门的爱妾柳氏爱娇一笑:“这便叫做‘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说到这里,她瞟了正妃杨氏隆起的小腹一眼,语气含酸:“王爷!可叹无论是何诗词,杨花总在柳花先……”
秦王随口批驳:“朝颜,这就是你的不通了,古人自来都以杨花代柳花,诗中词中能有柳花二字就不错了。”看看爱妾神色尴尬,秦王莞尔一笑:“这自是因为杨柳一体么……”
柳朝颜牵着秦王的袖子不依地摇了摇:“王爷才高,难道就不知单说柳花的诗词么?妾就不信!”
秦王自幼被饱学鸿儒的师傅教导、于诗书礼乐涉猎颇丰,他脱口而出:“如何没有?譬如‘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这不就是?”
如此不祥之语一经出口,秦王已经觉出味道不对。
不过他从生来便是尊贵亲王,自然不屑为了侍妾的喜恶收回出口之言。
柳氏脸色大窘也就罢了,日常服侍在侧的伶俐丫鬟们也已掩口而笑。
一直在旁边安坐的正妃杨氏闲笑着插了一嘴:“王爷虽有珠玉在前,妾身这里也想到一句俗诗,有道是‘日常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这不是说‘柳花’的?朝颜妹妹,你看这句可好?”
秦王慨然笑道:“不愧是孤的正妃!果然博学多识!”
柳朝颜鼻中软哼一声:“王妃自有了身孕,说话字字不离儿童。”
秦王不理柳氏,他看向杨氏的小腹,眼中爱意更浓。
年轻的秦王伸手拉住正妃的柔荑,他依依嘱咐:“王妃要好好安胎才是。想先帝无子,圣上后宫至今也无所出。倘若王妃一举得男,这个孩子在此辈居长,必然金尊玉贵。”话到此处,他看她的眼神里几要溢出蜜来:“孤的王妃功莫大焉!不枉我如此看重于你!”
王爷眼里要溢出蜜来,如夫人眼中则要溢出醋来了!
柳朝颜眼圈儿发红、气息急促,满脸不服不忿。
正当盛宠的杨氏却并不以丈夫的期许为意,她淡然搪塞:“骨肉未见天日,不知男女贤愚。便是侥幸得了麟儿,也比不上圣上将来的龙子。王爷不用寄望太过,免得折煞了孩儿的福气。”
秦王满腔热忱遇了王妃的一盆冷水,顿时觉得索然无趣。
他回头看向柳氏,轻佻一弹她的稚嫩脸颊:“王妃有孕,不能操劳,府中诸事,你要多多操心才是。如何?敢不敢先为本王管上几个月家试试看?”
柳朝颜一改刚才沮丧的颜色,立刻欢呼雀跃:“敢敢敢,自然敢!”
看如夫人如此喜怒形于色,秦王不由轻忽哂笑:他这小妾美则美矣,但是七情上面、丝毫藏不住心事。与她相处毫不费心,简直如同逗个小猫小狗。
秦王转念一想,刚才心思不悦,公然褫夺了正妃管家的权柄,也不妥当,可别气到有孕的芷兰才好。
他看向王妃,好在杨氏脸上倒没什么特异之色,似乎对此并不十分在意。
秦王心下叹息:我这王妃出身足够贵重,胸中丘壑也深,就是她见得世面太多太广,我纵贵为亲王她也懒地讨好。是了!便如我生来就要封王一般,人家只要平安长大必嫁贵婿,自然难以取悦。要得王妃展颜一笑,只怕非我送她一顶凤冠不可!
想到这里,年轻的亲王雄心勃勃、跃跃欲试,那神情简直与他同样青涩的如夫人有三分类似。
此情此景落在杨芷兰眼里,她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秦王忽然想起一事:“兰儿,你诞育子嗣之期不远,不知奶口、稳婆是否已经备好了?可要细细挑选,别委屈了我家儿郎。”
杨芷兰含羞一笑,并不言语。
王妃身边的谭嬷嬷忙不迭答话:“回禀王爷,医女、稳婆俱已入府。听说宛平、大兴两个京县正忙着给咱家小主子寻上好的奶娘呢!待选的奶娘需产子月份合适,奶水才充足合用,这倒也不能选得太早。”
秦王听到“宛平”二字,不由双眉齐挑,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柳朝颜:“宛平县?可不是你姐夫居官之处?如何?你姊妹俩先后成亲,来往可还亲厚?”
王妃杨氏也饶有兴致地看向柳朝颜:“姊妹两个嫁得不远,真是上佳福气。日后节庆,朝颜妹妹可约你姐姐过府叙话,也免得你早早出嫁,思念亲人。”
秦王似是极爱听这话,他连连点头:“不错!皇上家还有三门穷亲。朝颜大可请了你女兄一家前来做客,不可疏远了骨肉,凭白让人说孤倨傲。”
杨芷兰不曾忽略秦王这句加了重音的“一家”二字,她不由心中一动。
谁知柳朝颜却兴致不高:“不瞒王爷、王妃,我那姐姐与我不同母的。她自幼乏人教导,头脑鲁钝、性情也差,在家就时常忤逆爹娘,出嫁后也不被公婆所喜。听说她成亲不过一月,就连累丈夫让苏尚书轰出家门了,年都不让在京里过的。我母亲说,若非苏探花克妻,以苏家之显赫,断不会选我姐姐做老婆。我姐姐粗疏愚笨,我可不敢让她来咱府邸丢人!”
听了这话,秦王与王妃不胜骇异地面面相觑。
杨芷兰十分惊讶:“苏师傅一家如此苛待儿媳么?礼部尚书怎可这么无礼?!”
秦王也不太相信:“未必如此吧!那时圣上为我选妃,我听官媒说起,柳家长女容颜出挑、知书达理,本是上上之选,无奈这位闺秀已经定亲要嫁入苏府。大概是柳大人舍不得姊妹双双入宫,才做如此安排。”
他一挑柳朝颜下巴,浮浪笑道:“采不到你家这对儿姊妹花,孤当初还些微生憾呢!不过,你那姐夫是新科探花,又在首县为官,我倒想结交一二。只是他性情孤傲,不太合群。朝颜,不如你去为孤走走亲戚,想想办法为孤笼络了这位才俊?”
杨芷兰不意秦王如此直白,不由看看左右。
秦王笑得洋洋得意:“不妨事,这些都是我的心腹人。”
柳朝颜才不理会那些,她侧头想想:“此事好办!若要姐夫高兴,不如王爷送他两个美貌歌姬充实内宠好了。我想姐夫定然高兴!”
杨妃脱口而出:“令姊新婚燕尔,你何必急着为姐夫张罗纳妾?您即便实心为王爷办事,也不必如此挤兑亲姐姐吧?”
那时天色近午,春日阳光刺目。
柳朝颜挺胸抬头,理直气壮:“王爷是问朝颜如何笼络才俊,可没问朝颜如何迁就姐姐!我这主意有何不是?”她回头看向杨妃:“姐姐,难道朝颜说得不对么?”
秦王妃倒吸一口凉气,她沉吟半晌、尴尬一笑:“如夫人……日后还是叫我王妃吧……姐姐二字,芷兰担当不起……”
席上秦王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那日春宴,散得略早。
如夫人柳氏喜滋滋地领了差事,去为姐夫殷勤挑选歌姬、舞娘。
秦王携了王妃纤指在园中缓缓而行。
身边这位正妃,秦王娶得十分称心。
杨氏虽非如花似玉,但出身名门、端慧聪敏。若非当时她年纪太小,芷兰曾颇有嫁入东宫之望。她不但为太后看重,宫中太妃亦颇多交头接耳:杨氏面相圆满,来日定主大贵。
当初父皇为他选了这个媳妇,人人都说,这便是先帝偏爱幼子的铁证!
所以秦王就更加不服!东宫嫡出,长子继位也就算了!
如何好容易他一命呜呼,这偌大天下不传先帝爱子,倒传给了那不受待见的冷灶王爷?
想到此处,他忽听身边一声娇呼:“王爷?”
秦王陡然撒手,自知失态,他刚刚握着王妃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用上了力道。
歉然回头,秦王却发现王妃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的穿着。
秦王今天戴金缘折角的翼善冠,大红纻圆领袍上的绣了欲飞的蟠龙,他腰系精致玉带,足蹬绿结皂靴,雪白护领映得年轻亲王脸色如冠玉般尊贵可爱。
秦王英俊,颇类他那宠冠后宫的生母丽太妃。
他却不知道,正是为了生母容貌天下无双,才让太后娘娘忌惮了一辈子。
对着这天下女孩儿魂梦中才可肖想的如意郎君,杨妃却极轻微地叹了口气。
似是察觉正妃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秦王含笑问道:“如何,今日孤的穿着,王妃可不嫌污目么?”
杨芷兰微微垂头,语声郑重:“王爷,妾只是觉得……您如此穿着……太像圣上了些……”
秦王哈哈一笑,他抚上正妃的隆起的肚子,语气万分轻柔:“像就对了!都是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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