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郊外
深更半夜、肃立荒郊,头上雷电滚滚、眼前不肖子孙,看这帮没出息的家伙对着“他们老两口子”嗷嗷大哭,苏旭满脸呆滞地目视前方,心中那是五味杂陈:他错觉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自己已经八十有五、膝下就有儿孙满堂,而他了坟头儿依旧没和柳溶月换回身子来……
抹一把脸,苏旭也想哭了。
反观柳溶月脑子里想的都是正事儿:这怎么办?这怎么好?我是就坡下驴,把他们当大儿大孙臭骂一顿?还是把他们叫起来,告诉他们我是知县大人,你们不可欺负杨周氏?
按头一个主意,我装人家祖宗能不能很快露馅儿?按第二个主意,无凭无据的他们信不信我是此地长官?
正在踌躇难决之时,柳溶月忽然听到不远处人马声声;她抬头看时,就见官道之上火把明亮,那几支火把居然是朝自己的方向快速奔来。
其中有人大声嚷嚷:“大人!大人是您吗?大人是您您言语啊!不是您您好歹你也吱一声啊。”
柳溶月心中奇怪:不是我我怎么吱一声?
她和苏旭对视一眼,那个声音分明就是王话痨么!他们怎么找来的?
柳溶月看苏旭给了自己个眼神儿,知道他现在声是雌音、不好张口,于是闭上眼睛放声嚷嚷:“前面可是宛平县衙役?我在这里!”
一马当先冲过来的是齐肃小哥儿!
齐肃看柳溶月和苏旭都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事,他不由低声埋怨:“大人出来了这早晚也不回去。即便是要体察民情,也该带个随从才是。早知大人要出门巡查,我就不告假出门了。”
柳溶月猜到齐肃大概是又听到什么风声又出门去找梅娘,不由好奇:“你可找到她了?”
齐肃黯然摇头:“唉,又是个谎信儿,哪有那么容易……”
苏旭正要安慰齐肃几声,突然王话痨挤了过来。
王话痨跑得呼哧带喘,还不耽误他人到嘴到声音到道:“大人!夫……夫子!您看您这么晚还不回来,可让我们顺着官道好找!要不是齐肃这打老虎的眼尖,看您的马在路边儿拴着,这边儿还烧着鬼火儿,我们还就跟您错过了!大人,您吃饭了没有啊?天儿也不早了,马也该吃草了,我说咱们赶紧回衙门吧!”
他们这帮人正自顾说得热闹,猛不丁旁边儿地上又是“嗷”的一声!
柳溶月吓得原地蹦起来三尺多高。
齐肃一个垫步挡在大人面前;王话痨陡然受惊大叫,声音比对家儿还大。
双足落地之后,柳大人心中甚恨:你们杨家人太不地道了!挤兑媳妇还不算,平地儿呆着怎么都一惊一乍的?
大伙儿定睛细看之下,原来是那位“七爷爷”在子侄们的救护之下悠悠醒来,他眼看刚刚显灵的“列祖列宗”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本县知县大人,一时惊惧这才高呼。
七爷爷老泪纵横,他膝行两步拽住柳溶月的袍子:“太爷爷!太爷爷!我万想不到,您老人家居然修炼出了如此神通!太爷爷……这都是咱杨家自己人,您给大伙儿交个实底吧,您是不是把新知县给夺舍了?”
七爷爷此言太过惊世骇俗!柳溶月自己都瞪大了双眼。
果然,七爷爷话音未落,衙门诸人齐齐后退三步。
大伙儿都用一种狐疑目光上下打量着野地里的柳大人。
王话痨声儿都颤了:“大……大人……您还是您吧?”
即在此刻,天现异象,狂风吹过、乌云退散,一轮明月抽冷子露出了本来面目。
众人就见白森森的月亮底下,知县大人龇出了白森森的满嘴白牙:“你说呢?”
要不是齐肃扶得快,王话痨好悬一屁股坐地上。
宛平后堂
柳大人发现自己出门儿溜达一圈儿之后,身边儿的人就对她特别……敬鬼神而远之……
无论说话办事,僚属们都自觉自愿地和她保持了一箭之地,言必带笑、见必行礼,说话都不敢大声儿。柳溶月起初还想跟他们解释,自己不曾让坟里枯骨夺舍,但是看着所有人恐惧的眼神儿,柳大人觉得时不时把人吓一激灵居然也挺有意思!不得不说,这杨家老祖宗的加持之力,竟然比她“爸爸”那当朝一品的后戳儿也不差什么!
越混越出息!柳大人就算阴阳两道儿都有人……和鬼罩着了。
即便如此,柳大人还是得办公啊!睁开眼睛头一桩,衙门里头要没钱!柳大人看账看得心慌抖手,次日起来擦把脸就为筹钱的事儿拽了赵县丞和钱粮夫子上二堂议事去了。
今天苏旭破天荒地没跟到二堂屏风后旁听。也不为别的,他们家祖传手艺就不会赚钱!柳溶月脑子灵光,这糟心事儿且让她先去着急上火。
况且昨天晚上苏旭就和柳溶月商量好了,他在后宅也有要紧事情待办。
昨天遇了不平事,王话痨心眼儿甚好,张罗着把周杨氏娘儿来领回衙门来了,诗素安顿她们在小南房儿歇了一宿。苏旭想着,如今也该请过来聊聊才是。
这回不是击鼓鸣冤,不算正经告状,穿回女装的苏旭打算以县官夫人的身份仔细问问周杨氏,她带着孩子以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他能不能帮上她些什么?
倘若苏旭现在还是老爷们儿,昨天的事他虽不会不管,但是着力之处定然是将杨家诸人依律处罚。可当了女人的苏旭想得更多,做人最要紧的不是出口恶气,是把日子过下去。
他现在真是火气不盛了。譬如昨晚,路遇不平居然是窝囊废柳溶月蹦出去跟人讲理,而眼看杨周氏的女儿要让人抢走,自己还趴在草坑儿里权衡会不会吃了眼前大亏?想到这里,苏旭不禁惊觉:自从失去了男人的力气,他就随之失去了气魄和胆识。
正胡思乱想着,他就见门帘一挑,杨周氏搂着女儿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
苏旭看出来了,杨周氏并没认出自己就是昨晚坟地里的那少年师爷。这不稀奇,黑灯瞎火的,她能看出来才算奇怪。
颤巍巍向知县夫人行了礼,杨周氏手足无措地远远儿站着。
苏旭和颜悦色地让她坐下,还让诗素端了茶水点心来招待杨周氏的怀里的小姑娘。
他比以前心细了许多,苏旭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能体恤对方的难处,事情才能办得圆满,念二十年书不是让他显摆比别人高明。何况他就定然高明么?也未必啊!
柳大人现在顶了他的皮囊当县官儿,这不也混得风生水起、干得头头是道?
苏旭很耐性地等着杨周氏擦干了眼泪,对自己慢慢诉苦:“不瞒夫人说,自我小叔死在牢里,我娘儿俩在村里就已过不下去了。那起人应名儿是本家亲眷男子,可时常欺负我们房中无人。小女子辛辛苦苦种的蔬菜他们拔了就吃;小女子屋里的家伙器物,他们家女人拿了就走;便是这起‘亲戚’家的孩子,也要来欺负我的女儿。小女子不算不刚强,也肯下辛苦养活孩子度日,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我怎架得住这帮本家儿齐了心地挤兑我?我知道大人是青天,可我也不能日日为些秫米蒜苗、扫帚簸箕的来鸣冤告状不是?”
苏旭听得心有戚戚焉:这话若是一年前对他说,苏公子没准儿觉得杨周氏女人无能,护不住家私。经历了这一年连环变数,苏旭也算饱经磨难,别说这对儿可怜母女在那地方难以度日,便是自己堂堂正正读书男儿,还不是被同年排挤,酒宴都难好好吃完一桌?
他略微思忖,出个主意:“不如你回娘家去?好歹有亲爹庇护。”
杨周氏含泪摇头:“我母亲过世,爹爹续娶。兄弟媳妇与继母打得天翻地覆,我怎么回得去?就算回去了,娘家必然也没有片瓦给我母女挡雨。”
苏旭想想柳溶月的娘家,不由再叹一口气:“那么出去找找你丈夫如何?”
杨周氏更为难了:“也别怪族人说他死在外面,如此一去多年没个消息,让我娘俩儿去哪儿找他?”
苏旭想想也是,话说到这一步,他自诩进士及第,竟也替杨周氏想不出什么主意!要不是柳溶月挣得实在少,他都想雇了杨周氏在衙门做针线,好歹给她母女寻条活路。
苏旭小心翼翼地问:“你有什么打算么?”
杨周氏擦擦泪,倒是打起了精神:“不瞒夫人说!我家还有小院儿一所、十亩薄田,论七论八也能卖出五十两银子。我外公家开过茶水铺子,我从小儿很学会些烧茶做点心的手艺。我想卖了老家的几亩薄田,来咱们县城开个小铺儿,算个养家的营生。”
苏旭没想到杨周氏还有如此志气本事,他连连点头:“这样也好!宛平县城在天子脚下,是首善之区,最讲王法的所在。你来这里做生意,定然没人再欺负于你。”
得了知县夫人这句首肯,杨周氏要给苏旭下跪,被苏旭勉强扶起之后,杨周氏面有难色地央求:“还有一事,需大人和夫人给我做主!”
苏旭挑眉不解:“什么事?”
杨周氏低眉小声:“我家的房屋、宅地,怎说也值五十两银子。可是族中之人想以贱价强买,说是田地跌价,破房烂屋,只肯给我碎银十两。见我不愿意,他们才生出毒计,要把我娘儿俩轰出村去。小女子想以本价卖田,出离苦地。还请大人、夫人给我做主。”
苏旭有些为难:“千年田八百主。田地价格有涨有跌,十两固然太少,但是说值五十两,也不能凭你随口而说啊……”
杨周氏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文书,双手递给了苏旭:“夫人请过目,这是当日小女子的公公购置房屋田产之时,向官府纳税的书契。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此处房产田舍,值价五十。这些年来海清河晏、五谷丰登,小女子不求房地升价,只求按当年的价钱出售,留个本在……”
苏旭展开税契一看,欣然微笑:“唉!这便好办了!”
宛平二堂
柳溶月展开了王话痨送来的杨周氏家税契,忽然笑了出来:“咦!这便好办了!”
赵县丞战战兢兢地看向忽愁忽喜的大人,不为别的,大人刚才还直喝败火药呢!怎么这会儿又乐上了?莫非大人真在坟地让鬼上身了?!
赵县丞站起身来,倒退三步,他无比挚诚地看向自己上级:“大人,您没事儿吧?!”
柳溶月兴奋地一弹那纸税契:“我没事儿啊!我能有什么事儿?我是想到了个给衙门开源的法子!”
赵县丞“啊”了一声:“您是说要把周杨氏家的房子当咱衙门的产业卖了?”略想一想,赵县丞忽然急眼:“不是!大人!律法准不准这么办都可两论,咱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民妇家的房产强抢过来,这也卖不出仨瓜俩枣啊。顺天府定然还要找咱麻烦,大人,万万不可!”
那一瞬间,柳溶月终于明白苏旭为什么爱翻白眼了,她现在也时常让僚属气到有口难言。
调息几下儿,柳大人耐着性子解释:“赵县丞,你也说了,衙门大堂不长秫米,二堂不生高粱。所有进项不外一个‘税’字。宛平县大小铺行是定数,即便要梳理厘定等级,也非一日之功。这民间买卖房产田地的契税,虽有律法明文‘卖房地不税者笞,追价一半入官’。然民间私买私卖田产者屡禁不绝,衙门也是法不责众。如今有杨周氏这个现成的例子在,正好是向民间宣讲按律纳税,家国两利!”
赵县丞脑子显然没跟上大人的思路:“这有什么家国两利?图买坟地便宜么?”
柳溶月当时都懒得理他!
她想起小时候看的那些花鼓戏,信手把王话痨叫了进来:“杨周氏被本家欺负,险些给强逼着贱卖田产,幸而她公公守法上税,现有盖着衙门大印的税契在此,虽然家中只有妇孺,衙门也断不容她们被人欺负了去!你这就把这事儿编成数来宝、莲花落,教给咱宛平县说书的、唱曲儿的、走街串巷的到处给我宣讲一番。说得好的,大人有赏!嗯,赏逢年过节可以在衙门口儿摆摊儿三天!”
看赵县丞好似刚刚明白过来,柳溶月继续解释:“按照本县旧例,凡买卖田产,每银一两纳银三分。寻常人家都不纳税,殊不知地产买卖有了这道上税的手续,便是得了衙门首肯。上了这笔税,不惧强邻侵夺、不虑原主盗卖、诸多纠纷从头豁免。小民置产是人生大事,如此纳税不多,世世代代可得衙门担保的好事,咱们需以衙门给杨周氏做主为例,广而宣说,教育乡民。王话痨,你传话下去,过往诸年不计,凡是愿意补缴过户契税的,三个月内本大人既往不咎,一律补开衙门文书!”
赵县丞眨了半天眼:“这……能管用吗?”
柳溶月信心十足:“当然管用!我舅舅家开了那么多买卖!整条街数得上的大店铺都是他的!我还不知道他怎么铺的生意路数?”
赵县丞更不明白了:“大人,世人都说您舅舅张大人不是在外省当官呢么?怎么还干上买卖了?”
柳溶月让赵县丞道出破绽十分尴尬,不过做了仨月的男人,她的脸皮已经厚了许多:“我表舅不行吗?我妈怎么就不许多几个娘家人?”
赵县丞嘟囔:“不是都说您家穷……行吧!我也没想到您诗礼人家的公子哥儿还会打算盘……”
王话痨在一边儿都快笑出声儿了,不过既接了大人知人善任的命令,王话痨撸胳膊挽袖子,立志要大显身手,在大人眼前显摆显摆自己的能耐!
此事经了王话痨一番上蹿下跳,他寻以前当伙计的朋友、找昔日当花子的伙伴,众人吵吵嚷嚷、各自上心,很快编了一出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卖房的滑稽小戏儿四处传唱。
果然嗣后月余,宛平县所辖区域之内,商户、百姓自愿前来补交契税的络绎不绝。
而且经过这么一番传唱,杨周氏新开的茶汤铺子县内打出名气,居然生意挺好。这妇人在家里安放了县令夫妇的长生牌位,日夜烧香祝祷,祈愿大人夫妇万事如意。
杨家坨的杨家人虽然夺地不成,心头怨恨,无奈这是县令“祖宗”的主张,他们也只好忍气吞声。
有道是积沙成塔、集腋成裘,宛平县陆陆续续收了契税纹银壹仟柒佰捌拾叁两。
宛平县县丞、书办无不抚掌赞叹:“大人去趟坟地,竟似被财鬼附体一般,赚起钱来也是头头是道。”
苏旭也没想到,柳溶月居然能想到这么稀奇古怪的主意,而且这主意居然行之有效!
他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转眼又是初一,柳大人奉旨宣讲。
现在她做这差事已是轻车熟路,清晨起来站上高台,闭着眼睛对下面嚷嚷一番皇上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废话就算交差,交差之后柳溶月甚至还能给苏旭捎些新鲜吃食回来换口儿。
这日大人绝早出门,苏旭醒了也懒怠起床。
他安闲地躺炕上盼着柳溶月给他捎回来刚出锅儿的早点。
谁知这回宣讲已毕,柳大人居然啥也没带,自顾呼哧带喘地冲回家门。
她拽住了他的双手,两眼冒出金光:“苏旭!我好像知道个法子能让咱俩提前换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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