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溶月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蹲在厨房的旮旯里,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谁能想到,娶俩媳妇儿日子这么难过?她原本还瞧不上苏尚书吝啬迂腐,如今才体会出苏尚书精明厉害!有一妻一妾还能在堂屋吃饭!这本事小得了吗?
柳溶月现在后悔啊,她相当地后悔!早知道就应该跟苏旭上回对歌姬那样儿,直接给媚娘俩钱儿让她雇车回家就算了。现在可好,请神容易送神难,回屋怎么跟苏旭谈?
当然了,她下午也没钱给媚娘雇车把她打发走。自柳溶月当官儿以来,挣得钱都是苏旭管着。
苏旭说了:“我不管!要当不了好大好大官儿,我就得拿好多好多钱。”
这也不能说人家矫情,毕竟累死累活那么多年考上个探花都归柳溶月了,她也不好意让苏旭一头儿都不占着。
好歹吃了点儿剩饭,柳溶月慢慢儿地从厨房旮旯站起身来,她动动蹲麻了的腿,揉揉吃撑了的胃,晃里晃荡地朝院儿里走去。
柳溶月想好了:要是万一让苏旭打死,我歹能也得当个饱死鬼。
她以前没这么想得开,打挨多了自然就想开了。
刚刚走出厨房的小门儿,柳溶月便听到西厢房里传出了声声琵琶。她抬眼看去,西厢房那薄薄的窗户纸上正正映着媚娘的娟秀身影。
伊人搂着琵琶、妖娆歌唱:“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
她语声清脆、吐字清晰,这小调儿甜丝丝地让人听了说不出的受用舒坦。柳溶月平生极少听到如此风情小曲儿,此刻听来,只觉心绪缠绵悱恻了起来。
正在无数遐思泛滥心头的时候,柳溶月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凉凉放话:“她在勾引于你!”
柳溶月不亏当了这些日子的官,她登时换了一副能陪皇上去祭天的肃穆神色。
果然,苏旭大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溜达了出来,他挺胸站在廊下,双手拢于袖中,满脸都是阴晴不定。
柳溶月小心翼翼地抱拳拱手:“公子忒谦了。人家原本是来勾引您的。只不过阴差阳错,我才李代桃僵。”说到这里,她连忙剖白:“可我也没给她好脸儿!您看我这涩脸不一直替桃儿发僵着么?”
苏旭叹了口气,言辞竟然有些随和:“这得亏她勾引的是你,倘若她这样热火朝天地来勾引我,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自相识以来,柳溶月从未听苏旭说过这等没有把握的言语,她唯恐苏旭这是引蛇出洞,所以垂头一言不发。
然后,柳溶月就见苏旭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不瞒你说,这是我头回觉得做个女子挺好。如今我竟不用担心能不能扛住媚娘勾引,我就发愁能不能将她打服就行。虽然人道‘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可是毕竟兵战比心战容易了许多。此番我为之易,君为之难。柳溶月,你多努力吧……”
这下轮到柳溶月不解:“倘若你现在是个男子,竟不能当真收了她么?还是说你奉公守法,非得按律等到您四十整寿才能纳妾?不用吧!满朝上下,我没见谁这么老实巴交。”
说了这话,柳溶月就见苏旭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自己:“你道媚娘是块好饼吗?我拿豆包儿跟你打赌,这娘们儿定是秦王派来打听咱家消息的!她是个细作你没看出来么?”
柳溶月脱口而出:“就咱这穷家还值来一细作吗?她能打听出什么?”
苏旭撇嘴摇头,满脸“孺子不可教也”!
他有些骄矜地昂首说道:“你需知道,我才学过人,聪明绝顶,在年轻一辈的读书人中,算个中翘楚,秦王想招揽我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是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说到这里,苏旭些微赧然:“王话痨怎么说的来着?对,长个包子样儿,就别赖狗跟着。”
柳溶月寻思:可好,那我妹妹就真嫁狗随狗了……
不过她还是不明白:“那他以前干嘛不送歌姬侍妾给你?你别告诉我这全是朝颜为挤兑我出的主意。我那妹妹我知道,朝颜要是没人指路,自己能在原地转圈儿。如今她一个、两个美人儿送到宛平县来,我看定是得了秦王暗示……等等,送到宛平县来?!苏旭!倘若媚娘是奸细,我怎么觉得这是秦王更想知道宛平县出了什么事?”
苏旭满意点头:“没想到你竟摸到了些道理!”说到这里,他伸手就推柳溶月:“那你还闲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过媚娘那边儿去套话?套话懂吗?你要不会就去找王话痨现学现卖一下儿,我看也来得及!”
柳溶月顿时气馁,她抓住苏旭的衣袖狠摇了摇:“羲和!你刚刚从京城回来,怎么见面儿你就给我派活儿啊?!你我十日未见,我有许多许多话想要对你说……”
苏旭心中一动、脸色微红,经历了此番回府听了许多劝诫,他已经隐隐认命,也许此生就要做个女人。那么做生不如做熟,倘能跟“自己”一起度日,自然是最好不过。
苏探花含羞带怯,轻轻扭身:“你……要对我说什么?”
柳溶月急切切道:“还说什么?这不明摆着么!眼看玉贞公主就要到宛平县了!这些日子,宛平忙里忙外,就是收拾馆驿,修整街道,预备接待贵人。你是不知道,咱好容易收回来的那点儿税啊,一把全搭进去了。这可真是财来如登、财去如崩……”
那日,苏旭乜呆呆地听着柳大人絮絮叨叨满嘴正事儿,看着这忠臣良将眼冒穷光儿。良久,他提起手掌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她上回在荒郊野外不是也闹这死出儿?
看苏旭突然自己打上自己了,柳溶月陡然住嘴:“苏旭你怎么了?我说得哪里不对?”
苏旭暗气暗憋:“您说得都对!我是嫌院儿里有蚊子!”
说罢,苏旭满身正气地扭头回房去了。他觉得自己是想瞎了心,才会对她动感情!
柳溶月亦步亦趋地回了房。
她是满心高兴:苏旭终于回来了,谢天谢地!便是打地铺,她也不怕外头狐狸叫嚷了。好极!好极!
这边儿“吱呀”一声关了门,那边儿媚娘气夯夯地摔了琴。
媚娘自负风情貌美,她这辈子就没吃过这样儿的闷亏!这可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怎么她吭哧吭哧弹唱许久,不曾招来蜜蜂引来蝶,反而成全人家蜂蝶双双回屋去了呢!合着她弹出来一背景音儿?
罢了!不唱了!这才叫做弹琴对牛!
那日时光还早,未必就要安歇。
正房之内红烛高挑,柳溶月与苏旭双双对坐,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些日子她积攒了无数政事要和苏旭细细商量。可是今日当真坐在他的身边,她的一颗心啊,忽而软绵绵地,什么正经话儿都说不出了。
暮春时候,花香正浓。月上柳梢,“自己”在侧。
柳溶月细细想来,媚娘那小曲儿唱得果然好:“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我跟前儿站站……也是好……”
想到这里,柳溶月不禁两颊泛红,心头鹿撞。
她痴痴地瞧了苏旭好久,终于鼓足勇气提了句私房话儿:“要不……咱俩写大字吧!”
此时的苏旭心头已如古井无波,他寻思:我就知道!您就这点儿出息!行吧,写字儿就写字儿吧。至少比你让那狐狸精勾去强些!
于是,苏旭执住柳溶月的右手,一笔一划地教她习字。
这功课他已教她做了很久,从当日艰难握住执拗之人的腕子,到如今扶着稳健县令的指头,如此一转一顿、一勾一挑,不觉时光暗转,偷换流年。
他们写字的时候挨得那样近,以至苏旭偶尔抬头,会有瞬间恍惚:柳溶月墨色长眉飞入鬓角,一双明眸含神不露,他的皮囊被她的神魂掌握,自己生出了无限主张。可巧每个主张,都正正地长在他的心坎儿上。
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唉……可那有什么用?
唯其挨得近、看得清,他才更分明地知道:她的眼光是不会这样炽烈地停住在自己身上的。月儿对他不过是习以为常。
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苏旭不禁怀疑:那我现在不就是个笑话?她宁愿抱着万一的心思等她表哥回来,也从未生出和我天长地久的打算。那我还拼死拼活地教她做什么?我拿了柳家的一些嫁妆,也许就该从此独自浪迹天涯!
那道士说得很对,他大概无福安度余生!
想到这里,苏旭突然心头发痛!他轻轻地抚住了胸口,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不!他还不能出走天涯!为了苏家,为了爹娘,他应该辅弼柳大人好好当官。也许有朝一日,他真会看着月儿戴乌纱官帽、穿朱红官服、胸配鹤纹、手执笏板,一步步地走上金銮宝殿,终于修成一代名臣!
则他就不愧爹娘的养育之恩,来日到了泉下,见了列祖列宗也可问心无愧!
慢着!我怎么想得如个寡妇苦心孤诣地教个傻儿子一般?
怨不得柳溶月就爱审个寡妇,这风水根儿敢情生在后宅!
那日的苏旭依依把着柳溶月的手,在雪白宣纸上写下一行风流行楷: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柳溶月微微一愣,她不知苏旭要说什么,她又隐约知道苏旭在说什么。
体察了对方心意,柳溶月有些羞涩,更有些困惑!
她其实也理不清现在的自己。譬如她如今写起馆阁体来,起笔落墨其实已经颇见风骨,苏旭说她已得了书中三昧。可她依旧执拗,只要苏旭得空,她定要他把着自己的笔、陪她练习。
苏旭的字迹银钩铁画、昳丽藏锋。柳溶月得他亲手教育、日子有功,已能写得韵致隽永,与探花郎有七分相似。
可她依旧要苏旭握着自己的笔写字,她喜欢他修长手指与她指尖交缠的细腻触感;她痴迷他衣上若有若无的香气;甚至她偶一回眸,瞥见他额上花钿下泛起明灭的光芒,她都觉平安喜乐……
有苏旭这样静静地陪着,柳溶月才会觉得安心。
如果可以就这样与他淫浸笔砚之间,徜徉翰墨丛里,那么虚掷光阴她也愿意,勉强当官她也愿意,甚至永远做不回千金小姐,好像也不是什么塌天大事了!
可叹她当时都没弄明白:自己孤寂的生命,就是因为有了这样无瑕美好,才变得熠熠生光、甜如蜜糖。
屋中这二人却不知道:已探过跨院儿的媚娘,彼时正隐身卧室之外,舔破了卧室窗纸。媚娘吃亏在识字儿少,学问低,她看了好一会儿,浑没明白为什么探花郎要让老婆把着胳膊写字儿?
无奈那夜月亮好,窗上映出她影儿一只。
苏旭瞟眼看见,不禁好胜心起:跟老子斗?你还差得远!
那天苏旭破天荒地拽了柳溶月上得牙床,红丝帐里、他扯脖子嚷嚷:“大人!咱俩睡觉吧!”
柳溶月差点儿没从炕上掉下去:“您不用这么大声……”
可怜柳大人话说一半儿,看苏奶奶眼风杀到,登时赔笑憋回。
柳溶月那天大概是走了桃花运:白天和媚娘歇了午觉,晚上又有幸蒙苏旭宠招。
就这样,柳大人五迷三道地被苏旭拉入了罗帐,破天荒与祖宗同塌而眠。
吹熄了红烛,盖上了锦被,苏旭看着窗外,声音老高:“大人……我要你抱我……”
柳溶月差点儿再一次从床上掉下去:“小的不敢!呜呜……”
苏旭一把按住她的嘴,他伏在她耳边厉声吩咐:“媚娘在外头。今天你得给我挣脸!”
柳溶月苦涩点头:“行吧……您说,咱怎么个挣法儿?”
那日,苏旭与柳溶月相拥、苏旭与柳溶月相抱、苏旭嘴中还唧唧哝哝地发出了许多奇怪的声音。
柳溶月哪经得起苏旭如此撩拨。不多时,她就面红耳赤、呼吸急促、浑身发烫,手足无措。浑浑噩噩的柳溶月便似突然开窍儿了一般,她陡然搂住苏旭不住亲吻,不住摩挲,只觉此间畅快、平生未得。
柳溶月亲人如做官,虽然毫无章法,胜在情真意切!
如此厮磨了不多时候,本来一意做给媚娘看的苏旭也不禁让她亲得身子软若一滩春水。
情到浓时,苏旭昏昏沉沉地想:罢了!我俩终究拜过花堂!这一下子甭管怎么着,都算肉烂在锅里!好歹没便宜外人!我今日便把什么都给了她……也是理所应当……生儿育女什么的真赶上再说好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这个念头让他又是羞、又是怕,又是情难自禁!
苏旭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寻思:鱼水之欢、相濡以沫,也就是下面的那档子事儿了吧?老子豁出去了!柳溶月!你就来吧!
然后,他就这样满心甜蜜地等着,他就等啊……他就等啊……
他等到帐内悄无声息,他等到红烛都要燃尽。
苏旭那么直挺挺地躺着,躺得自己脖子都硬了。
他终于放下羞赧,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
然后,他就见身边的柳溶月,同样含羞带笑、同样双目紧闭、同样欲迎还拒地和自己并排躺了个整整齐齐!
甭问,人家也等着他呢!
苏旭当时是真想撞墙啊!
他强忍着杀心将她推搡起来:“嗨嗨嗨!别乐了!别乐了!我说你躺在我床上满脸淫笑,你这是干嘛呢?!”
柳溶月羞得无地自容外加特别无辜:“我……我不知道啊!苏旭!讲道理说,我也知道咱俩现在好像该干点儿什么!可是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干!这也不能怪我啊!您爸爸当初塞给我一箱子书,可您非不让我看!您不是说了吗?我敢看你就敢死!”
苏旭差点儿没气背过去,他口不择言:“你在家不是看过驴吗?!”
柳溶月满脸真挚:“是!我看过驴!我还给驴上了半个月夜草呢!你不觉得你们家驴都胖了吗?那就是我喂的!那什么,苏旭你饿吗?要不我也给你端点儿宵夜来?”
急火攻心的苏旭抬脚将柳溶月狠狠踹下炕去,他大声咆哮:“滚!这辈子不许睡在我身边!”
大门“咣”地一声在柳溶月身后紧紧关闭,也不知道苏旭使了多大的劲儿,房梁上的土都让他震下来不少。
深更半夜、被“夫人”赶出卧房的柳溶月,独立院中、灰头土脸、听乌鸦惨叫、看月影西斜。
晚风挺凉,站着挺累,柳溶月寻思:要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得亏我现在有俩媳妇儿。一个把我轰出来,我还能去找另一个想想办法,地铺就行。
谁知她刚刚敲开西厢房门,就让早有准备的媚娘一把推搡了出来。
媚娘扶定了门框对柳溶月照脸就啐:“呸!她不容你,便来睡我?当老娘是那样下贱老婆吗?错翻了你的眼皮!”
说罢,人家也“嘭”地一声当着柳溶月的面儿死死摔上了房门。
柳溶月擦了把脸上的唾沫,她心中万般凄苦、无可诉说。
她想:我这是不是就叫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她想:国乱思良将,家贫念贤妻。要不然我还是去找齐肃吧。
她想:齐肃要肯搭救于我,我定然重重报答!
齐肃!你屋里有富余老虎……啊不!铺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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