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后衙
听见那凄厉的“决口”二字,苏旭猛一激灵。
他也没见过决口,他就记得书上说那叫“浊浪排空、浩瀚奔腾,田禾殆绝、人畜俱死”!
苏旭以为柳溶月听了这话必然吓个好歹。但是没有,完全没有!柳大人急匆匆往嘴里塞了半拉馒头,提溜起立在墙根儿的斗笠就跟王话痨冲出去了。
柳大人这些日子天天堤边儿走,早就湿了鞋。如此大雨滂沱、河流骤涨,她走在大堤上,脚下“噗嚓”响。柳溶月就是没见过世面,也知道堤土都苏透了!那怎么办呢?总不能哭一场吧?现在水已经很富裕了。
柳溶月当机立断,将赵县丞和宛平工房司吏寻了来商议大事。其实当县官跟当大户人家的媳妇有些相通之处,遇事不会没关系,找会干的给你帮忙就行。
办席找厨子,修枝找花匠,少奶奶盯住了手下人不出错就万事大吉。
好巧工房管事正在为连日暴雨急得跳脚,眼见大人居然有心防患于未然,工房司吏大喜之下,立刻给柳溶月递出往年河堤出险的成例无数,供大人审阅参考。
柳溶月一瞧之下,立刻照方抓药:先将豪雨成灾之情写出“水报”递送顺天府,再由顺天府上报朝廷。虽然说宛平县跟顺天府脑袋上顶着的是一片云彩,顺天府下雨皇宫里不可能地干,但是当官的套路是这么个套路,不能打量着皇上没瞎了双眼,官员就省了这道笔墨。
好在她这些日子回家苦练字体,已将苏旭的笔迹学了个七七八八,“水报”毕竟不是字帖。对着滔滔大水,官场诸人估计也没心思自己挑剔她的书法变化。
然后,柳大人就着人将宛平仓库里的悬旗、挂灯、巡河的铜锣通通寻了出来分发下去,救灾的船只她也清点完毕,放在一边备用。
大堤出险,需要民夫加固,就柳溶月手底下这几十号人肯定不够。便是征召力役也来不及,本朝立国已久,京县徭役繁杂。阡陌人家看着是好好土民,翻开书册瞧一瞧,人人身上都兼着差事,不是给王爷家看坟的,就是供着宫里养马的,更别提亲贵家的酒户、醋户、轿夫、厨役……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他们宛平县就没什么大闲人。
这要搁前面那位单大人,没准儿他就一筹莫展了。但柳大人办事儿总是能够另辟蹊径。她长得漂亮脸还软,说话从不带官威,那是惯会讨长辈稀罕的面相儿。
自当官以来,每个月听她宣谕的各村耆宿,现在各个儿跟大人混得极熟。毕竟这位大人不走寻常路,回回宣谕之后,她都从台子上蹦下来跟大伙儿一起吃早点。
你说哪个是卷圈儿,什么叫烙烧饼,哪家儿的炒肝儿好,谁家的豆腐脑儿香,没有这位大人不想尝尝的。自从宛平来了这位知县,耆宿们才明白:敢情一品官的儿子这么尊贵啊,看意思大人是从小儿没下过狗食馆儿。
一来二去,柳大人跟各村的长辈混个脸熟,属王话痨讲话:“大人跟耆宿们能算‘饭友儿’。”
柳溶月眼见手下无人,立刻派人接“饭友”们来共商大计。您都耆宿了,家里总得有点儿孙男娣女、后生小子吧?
果然!大雨天护送这些耆宿前来与大人叙话的便很有些本地乡绅、生员监生,这些人平素想亲近本县父母而不得,如今倘若大堤出险,大伙儿一起损失家财。
如此官民一拍即合!当真是有钱的乐意出钱场儿,没钱的愿意出人场儿。
如是,集齐了人手,预备好东西,一听说大堤出事儿,柳溶月扭头就跑出去了!
柳大人当时甚至有点儿兴奋!我这些日子可没白忙活!
想前些日子预备麻袋的时候吴班头还抱怨呢:“大人,太多了!哪年也用不了这么许多!”
要搁年初刚当官儿那会儿柳溶月没准儿就含糊了,现在柳大人可不听那个:哪年我也不是老爷们儿!我上个月都奔藏春楼了!这天下之事哪有说得准的!
手里端着炒鸡蛋的苏旭还没来得及嘱咐什么,他就见柳溶月大步流星冲出去了,然后他又见她大步流星地冲回来了。还没等苏旭想明白柳溶月要干什么?
她毫无征兆地把他的手拽住了,她双目炯炯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深情款款,她目不转睛,她狠狠地吞了口唾沫,才把掏心窝子的话说了出来:“羲和!我要是没拦住水,你就奔高处跑。越高越好,别等我了,听见了没?”
苏旭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柳溶月开始如数家珍:“你跑的时候别忘了背上我的嫁妆!你先拿银票,后带首饰,衣服包你紧着大毛儿的带,我有个昭君套是海龙的,你千万给我拿着!我跟你说被褥铺盖就算了!那个反正也不值钱,咱不跟前任单大人比,他那挖地三尺、家徒四壁、卷走炕席也是个功夫……”
苏旭与柳溶月紧紧相扣的十指,就这样异样尴尬地慢慢松开了。
一道霹雳之下,苏旭倏地悲愤莫名!
他唾沫星子喷了柳溶月一脸:“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就惦记钱呢!”
柳溶月心道:那我惦记你?别以为我看不见炕头儿上的笤帚疙瘩!我五行缺打是怎么着?
那会儿的天儿啊,哗哗下着雨;那天的雷啊,咣咣天上劈。
苍天失色,日月无光。
柳溶月陡然生出些古怪的感觉:我要是死在大堤上,苏旭会不会为我难过呢?他一定会自己好好儿度过余生的吧?毕竟苏旭当女人半年就封诰命了!你说人家都这么能混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柳溶月腼腆地拍了拍苏旭的肩膀,她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啥也没说,自顾冲入了漫天豪雨。
苏旭呆呆地看着那个果决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半年来他日日恨她怂,如今人家不怂了,他反而有点儿受不了。还有!都决口了她还上大堤干嘛?她不会让洪水冲走吧?!对了!算命的不是说了他不得好死?不会应在这儿吧?
苏旭顿时眼圈儿发热、后背发凉!
他拔腿就要冲出去跟柳溶月一起上大堤!他逼她当官儿,他可没逼她玩儿命!这丫头老实巴交,人家一辈子没干过缺德事儿啊!
可是苏旭觉得自己被人死死地抱住了。
左边儿搂着他腰的是诗素,右边儿拽着他手的居然是媚娘!
她俩一左一右地死死拦着要冲出去的苏旭又吵吵又喊,她们怎么也不肯让他出了二门。
诗素劝:“奶奶!外头风急雨大,您这是要上哪儿啊?您现在这小身板儿,就是冲出去也得让风刮上天!”
媚娘嚷:“夫人!我知道您是担心咱家大人!可那大堤如何是咱们女人去的地方?您要是去了,还不让他们活活打死?”
苏旭顿时僵住:“凭什么打死老子……呃……老娘?!我去帮忙都不行吗?”
媚娘急得顿足:“奶奶真是大家闺秀,没见过外面的混账!人间凡有大事儿,新房上梁、新船下水、过山打洞。那起汉子再不让咱们女人沾边儿的!天不下雨,这起人还要寻个怀孩子的女人说是旱魃。大堤有事,他们正找不着人狡赖,您要去了可不是瞌睡碰枕头?”
诗素跟着点头:“是有这么一说!”
媚娘对着苏旭真诚劝道:“我听那些家中发水给变卖的姐妹说过,漫堤发水,最是要命。那起男子在堤上拼死,各个都不穿衣裳!肯有个裤头儿就是体面人儿了。奶奶去也不方便!”
诗素好稀奇地“喲”了一声:“竟是这样的!媚娘不说我真不知道。”她看向苏旭:“如此说来,奶奶你就是再担心大人,咱也不好去了。便是奶奶肯穿男装,到了堤上,一帮光头露腚的老爷们儿里就您穿着衣裳也定露馅儿!”
媚娘连连点头:“诗素姑娘说得是!这瓢泼天气,您就是穿着全副男装,顷刻就淋个湿透!到时候就是不脱衣裳也难保不露马脚。”
苏旭万般无奈,只得悻悻地回屋。
可刚走了两步,他又回头:“这大堤出险,关乎人命,难道咱们女子就什么都做不得了?”
媚娘一拍大腿:“如何不能?!看我的手段!”
热火朝天的厨房里,苏旭满脸崇拜地看着媚娘撸胳膊卷袖子给堤上的老爷们儿烙炊饼。也是苏旭舍得柴火白面,也是媚娘不惜力气,不多时,厨房的竹篮儿里就已高高摞了十来张香喷喷的热烙饼。
诗素已经叫了在衙值守的差役,凑够两篮子就给堤上送一波。
苏旭不由对媚娘肃然起敬:“媚娘!你这么能干给人当小老婆太屈才了!你出去好歹开店烙饼你也不少挣啊!天天在家跟我拌嘴真特别耽误你挣钱你知道吗?你这把子力气没用正道儿上!你亏大了!”
媚娘现在忙得团团乱转外加满头大汗,压根儿没工夫搭理本家儿太太对自己的古怪夸奖。
媚娘心里苦啊:怎么说我也是秦王爷赏的,贵人家来的。我打王府出来的时候我都寻思好了,我到了尚书公子房里,我得如何乔模乔样、做张做致!我定要迷得大人魂魄出窍,才不负这些年描眉画眼、品竹弹丝的本领!
可谁能想到啊……这缺德人家儿……这缺德两口子……坑得我光剩下干活儿了……
合着我好不容易修成个狐狸精,我上你们家卖苦力来了是吗?人家诗素还每个月一两银子呢!除了管饭你俩给我什么了?
她顺手塞了张烙饼到奶奶嘴里:“奶奶饿了吧?吃口垫一垫。”
苏旭吃两口炊饼,对媚娘更加赞不绝口:“媚娘,你看你长得又好,又会弹唱,还会熨衣服,还会烙大饼。媚娘,我看出来了,你人才难得!”
诗素都听不下去了:“奶奶!您能不能要点儿紧?她是来跟你抢汉子的!你俩理应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才是。往好里说也得是个面和心不和才是风俗,您怎么还夸上没完了?俞伯牙跟钟子期是爷们儿道儿上的故事,当娘们儿不兴这个。”
苏旭满脸不以为然:“一事归一事,能干就该夸!莫说抢汉子,就是抢爸爸,媚娘这烙饼的手艺也是一流!再说了,凭什么爷们儿道就都得是伯牙子期?你是不知道,做男人当面儿叫哥哥背后掏家伙的有的是。还别说叫哥哥,就是叫爹爹也难保险。”
要不是不能顶撞诰命,让苏旭戳心窝子半天的媚娘这会儿已经骂大街了。
她忍不住抱怨:“奶奶!谁跟您抢爸爸了?!我又不是吕布!”
苏旭摇头太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厨房忙碌,媚娘易怒……哎!媚娘我给你写首诗你看如何?”
媚娘对碍事的奶奶忍无可忍:“夫人!您稍微歇歇您那樱桃口!这厨房里都前脚趾打后脑勺了,您倒是帮帮忙啊!奶奶!诰命!伸把手您能不能累死?”
苏旭两手一摊,理直气壮:“我不会啊!”
这回诗素和媚娘一起冒火:“学啊!谁生下来就是厨子呢!”
媚娘抬手将一个面盆杵到苏旭怀里:“别跟我整这四六八句儿的,出去叭叭去!”她将手一指:“去!外屋和面!”
自知在厨房的能耐低,这会儿苏旭倒是好脾气,他端着面盆摇摇摆摆地出去了:“好好好,我学着干还不行吗?你着什么急啊?骈四俪六怎么了?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
诗素对天翻个大白眼,扭头帮媚娘烧火去了。她们家这位奶奶着三不着两,你都没法儿向着她。
等苏旭真干上活儿了,媚娘就后悔了:咱们奶奶这和面的手艺吧,面多加水、水多加面,最后人家莲步轻移地挪进来,臊眉耷眼地告诉你盆儿装不下了……
而且人家还有的说:“这可不是我不干活儿,实在得怪宛平县面缸小!”
媚娘听着不对,她冲出去一看就傻了。
厨房外间那是撒了一天一地的白面啊!回头再看看活儿没干到哪儿,先把自己整得“一夜白头”的大奶奶,媚娘气得无语凝噎外加无限唏嘘!
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睛的瞎家雀啊。啥活儿不会干不耽误封诰命,你上哪儿说理去?我算看出来了,德言容功赶不上命好点儿正!
劈手夺下来诰命手里的盆,媚娘已经彻底没有脾气了:“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吗?要不您还是回屋歇着吧。您啥也不干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苏旭忽然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就不好意思了。你说我现在可太没用了,当男的我没法上堤,当女的我不会做饭。我还有脸数落柳溶月?这才半年多啊,怎么我就混成窝囊废了呢?不行!我得要强!
那日,苏诰命气宇轩昂地就往厨房里闯:“我得帮忙!我不能闲着!我都诰命了我不能让人说嘴!”
这边媚娘苦苦劝说,那厢诗素举着面板站在门口拼死阻拦:“求求您了!有话好说!奶奶!您就放过这些面吧!”
窗外暴雨如注,厨房里苏旭一次一递地拉着风箱。
他不会干别的,只好卖卖力气。柳溶月这身躯里没有多少力气,他的胳膊很快就有些酸了。但他没有停下来。在这么个时候,胳膊酸痛也比坐屋里让他心里好受些。
下雨天,潮气重,湿漉漉的柴火沤起不少烟;大热天,守着火,还没如何就已经汗流浃背。
苏旭一边擦眼泪,一边回忆过往:在他二十五年的人生里,他经历过多少豪雨?他见证了多少苦寒?深宅大院中的公子冬日望雪,恨琼林易融,生怕误了作诗联句;盛夏时节,他闲坐观雨,只叹息风急水骤,怕伤了池中青莲。
如今才知,在这等天气操持家务,是多么艰辛不易。
古有宰相之女王宝钏苦守寒窑,今有尚书儿子苏探花三伏烙饼。
果然快活不结婚,结婚不快活!
苏旭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忙活烙饼的媚娘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大人能不能把决口堵上?也不知遭了这趟灾,又有多少人家儿卖儿卖女?”
苏旭心下惨然,他忽而问了句不相干的:“媚娘,为何你烙的饼子上都要压个树叶似的花纹呢?你不累得慌么?”
媚娘看看手中模子,低头擦了擦眼,她强笑着说:“奶奶有所不知,当年啊,有个呆子曾答应过我一句傻话。他说‘等开了春儿,绿了叶儿,家里有口树皮吃了,哥哥拼了命也要把你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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