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后宅
身穿亵衣、侧坐床上的苏旭有些紧张、有些羞涩地看着特别兴奋的柳溶月,让她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都不好意思抬头了。
苏旭搓着衣角儿想:我是不是太孟浪了?这么明说让她上床睡觉,她会不会以为我这是暗示什么?你说我怎么还耳根儿发烧了呢?我怎么觉得自己跟个新媳妇儿似的?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事到如今,苏旭已经有些认命要和柳溶月一生一世。就苏旭这半推半就的心吧,他觉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要是柳溶月死乞白赖非得要跟他如何,自己也拦不住不是?
也别怪苏旭难为情,自柳大人得知竟然可以睡在床上,她就两眼放光、笑容阳刚、一把拽住苏旭、双双蹦上牙床。八斗看见排骨都没她这么兴奋。
苏旭拿手绢儿给柳溶月擦了擦她渗出唾沫的嘴角儿,不是很抱希望又小鹿撞撞地垂头寻思:不能出事儿吧?不能吧?不能吧?柳溶月!我让你上床睡觉我可没让你干别的!反正今天晚上要是出了啥事儿,你就是禽兽!要是啥事儿不出……你就禽兽不如!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咣当”一声倒在自己身边儿,她先在褥子上打了好几个滚儿,后是抱住枕头一顿猛亲,最后撒欢儿似地把红绫锦被揉搓了个软烂!
做完了这一切,苏旭就见柳大人死也瞑目地闭上了双眼:“我终于睡回炕上了!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这么一天……”
旋即,她就在他火辣辣的注视下,跟挨了闷棍一般飞快睡着了。
苏旭守灵似地跪坐在柳大人身边儿沉默良久,他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她要是有那当禽兽的尿性,她还能是柳溶月吗?
他刚想到这里,禽兽不如的柳大人已经打上呼噜了。
苏旭怪没味儿地躺在了柳溶月身边,独占大床这么久,身边儿猛不丁多个人儿,他倒有些睡不着了。苏旭翻过身来,怏怏看着柳溶月的睡颜,觉得自己像个嫁给牌位的寡妇。
顺手给柳溶月拉了拉凉被,苏旭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她亲娘。
然后,苏旭决定闭眼睡觉,从新婚到守寡到拉扯儿子,在他这儿也就弹指一挥间的事儿,再熬会儿夜只怕他已儿孙满堂,真是人生如梦!
当苏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并没有儿孙满堂。
可身边的柳溶月却已不知去向,她大概起得甚早,苏旭随手摸了摸,自己的枕边都已经泛起了微微凉意。不让她上炕没这么多事儿,让她上炕他顿时觉得自己独守空房了。
苏旭慢吞吞地爬起身,掩好了衣襟、捋了捋长发,无限落寞地叹了口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柳县令已经不再事事向他请示商量。突发的事儿太多,她实在顾不上。况且现在的柳大人已能信心满满地出二门去做官儿,毫不畏惧地应酬僚属,冲锋陷阵地跟洪水玩儿命,胆大包天地跟皇上讲理……
苏旭看得出,柳大人如今当男人已经游刃有余,而且官声相当不错。
儿大不由娘哟……
懒洋洋起身坐在妆台之侧,看着镜子里花容月貌的自己,苏探花不禁生出“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之闺愁怨恨。
他愤愤不平地寻思:衙门里就这么忙吗?皇上才给几个钱啊?柳溶月你糊弄糊弄差事,早点儿回家陪我怎么了?这朝廷就指着你了不成?再一转念,朝廷是不指着柳溶月,宛平是指着她没毛病。
托一托漆黑的发髻,摸一摸瞎描的双眉。
苏旭曼声吟道:“柳色参差掩画楼,晓莺啼送满宫愁,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苏旭正在屋里伤春,忙忙叨叨的诗素突然伸脖子进来:“奶奶?什么地沟?”
苏旭撇撇嘴,顷刻就没心思接着往下悲秋了。
那还能干点儿什么呢?
诗素手脚不停地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他插不上手;梅娘嫁人之后忙自己小家的事儿,苏旭想找个拌嘴的人都没有。有心出去溜达溜达吧,他现在诰命夫人,家里挂着御赐金匾、领着朝廷俸禄、当着妇女楷模,再满街乱转好像也不太像话。
淑慧安人现在闲啊,闲(咸)得身上长出盐了!
百无聊赖之际,苏旭忽然外头人声高声询问:“诗素姑娘啊!奶奶在不在家呢?”
苏旭打开窗户往外一看,就见苗太太并梅娘领了几个女人往堂屋快步走来。
苏旭不由狐疑,怎么今天她也这么闲?难道又为汉子惹祸来跟我借棍子?赵县丞这么经打的吗?梅娘跟着起什么哄?成了亲要收拾齐肃不成?后面跟着的几个女子又是谁?难道咱们就要组团儿去打男人?
左右闲得发慌,一瞬间苏旭竟然觉得那样儿也行!
然后,苏旭就见苗太太满脸慌张地掀帘而入:“奶奶!听梅娘说您熟识药理会看病的?洪水之后,我的几个娘家内眷,大人孩子都是上吐下泻,发烧无力。本来不敢劳动奶奶,可是全宛平突然冒出了无数这样的症候,本地郎中分身乏术。万不得已,我带着他们来求奶奶救命。”
说到这里,苗太太带着身后的诸人矮身就拜,抱孩子的女人几乎急得哭了出来。
游手好闲的苏旭立刻来了精神,他伸手扶起众人:“客气什么?来,我给你们看看!我就爱给人看病!”
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洋溢的诰命夫人,跟苗太太前来求医的女人们几乎疑惑是自己病糊涂了:这堂尊太太怎么听说别人得病她喜气洋洋的呢?
一连诊了三个病患,苏旭不由肃了脸色、皱起眉头。
这些病人症状类似,都是起病急骤、头痛烦躁,恶心呕吐,大便频频。
苏旭诊他们各个舌质红绛,舌苔黄燥,脉象滑数或微欲绝。这分明是疫毒痢的症候!
便在此时,一个孩童张口吐了出来,白色秽物飞溅四周,让人闻之欲呕。
苏旭仓皇起身:“苗太太、梅娘!快往后退,这毛病过人的!”
手忙脚乱地让大家戴上了蒙面的轻纱,苏旭指挥着诗素、梅娘和苗太太把屋内污秽赶紧收拾干净,并且开窗透气。
有道是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疫毒痢多为灾劫之后、水源污染、蚊虫肆虐,才会来势汹汹,而且过人甚快。倘若不得及时医治,此疫定然在灾民中泛滥成灾、致人死亡。
苏旭定了定神,连忙开了白头翁芍药汤与给病人服用,又让梅娘赶紧去买成药加味香连丸给诸人预防。如此忙活了小半天,眼看得病诸人服药之后气色见好,苏旭心头大石才渐渐放下。
苗太太双手合十、念佛不已:“奶奶不愧是诰命。又有打人的手段,又有活人的能耐。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金刚……啊不,活菩萨啊!”
苏旭抿了抿嘴,心道:可好,不是四大菩萨,就是八大金刚。起码进庙修行这段儿我是稳了。怨不得柳溶月见了我就笔管条直、肃然起敬。
自从得知堂尊夫人精擅岐黄、能治时疫。只小半天的功夫,衙门中人便扶老携幼来求医问药,不多时便挤挤插插站满了三堂。
苏旭深知这等过人的时疫,最忌屋内人多混杂、空气污秽。
看看外间天色不错,他干脆让梅娘和诗素将八仙桌、太师椅搬到后园,索性在露天问诊。苗太太看看等候人多,又张罗着家里的丫头们拿出小椅、板凳让病患坐等排队。
如此,宛平后堂的女眷们算彻底忙活开了,苏诰命诊脉、苗太太抄方、媚娘在小厨房熬药、诗素往来照料病人。就这样儿全员押上,大伙儿还忙得团团乱转。
不得不说,这回苏旭彻底精神了,柳溶月别说早出晚归,她就是掉地沟里他也顾不上了。
他顾不上柳溶月,没想到柳溶月可惦记他呢。
不多时,苏旭惊觉帮忙的队伍里边又多出几个衙役跟着维持秩序。
苏旭百忙里询问:“你们如何到后院帮忙的?前头没有事做了吗?”
为首的王话痨笑嘻嘻回话:“奶奶哪里话来?自然是大人派我们来的啊!大人现在跟赵县丞在二堂说什么排查铺行之事,抽不开身。听说奶奶在后院儿坐堂看病,这不就打发我们过来帮忙?论理说,奶奶这等诰命夫人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道理。但是大人说了,人命关天、事急从权,既然奶奶有这为民解难的心思,他定然大力成全。这不?既派了我们过来搭凉棚、下竹帘,还有官面儿衙役维持秩序,那么您就是坐衙开诊也不碍的了!您看,齐肃这不是抱着竹竿子过来了么?大人啊,是怕您晒着了!”
苗太太开口笑道:“谁知堂尊大人竟然恁地体贴!您二位鸳鸯比翼,真是羡煞旁人。”
苏旭面儿上赧然一笑,心头有点儿发苦:啥鸳鸯比翼啊?我俩冤冤相报时您是没看见。
要说“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的美满夫妻,宛平县也不能说没有。
后续赶来的齐肃本来当着差事一脸认真,但只扫了在后园帮忙的梅娘一眼,立刻脸色泛红、甜笑不语;梅娘见了齐肃虽也倏地害羞,可还是偷偷摸摸塞了他一碗祛暑凉茶。
齐肃腼腆接过,一饮而尽之后,扭头便去小厨房帮梅娘拉风箱熬药。
冷眼看着如此脉脉含情,眉目合欢的一对小两口儿,王话痨酸得把单身狗八斗抱起来好一顿蹭,搞得花猫元宝直拿爪子挠他。
放任兄弟去跟老婆腻乎,猫嫌狗不待见的王话痨手脚麻利地带着几个衙役就着街口小门儿搭凉棚、放桌椅、泼净水、点艾香,还抬过来柳溶月书房的笔墨纸砚,那显然是大人心细,方便夫人书写药方用的。
在场众人都夸大人最是体贴奶奶不过,苏旭不由暗地感慨:可叹柳大人跟我是床下夫妻,床上君子。美则美矣,全过反了!
眼看那齐肃、媚娘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苏旭又是替他们欢喜,又有点儿泛酸。他不禁狐疑:我那身子明明热血火壮的,为何柳溶月占了就死不开窍呢?难道是我不够风情?
他忍不住看看红妆艳抹、桃夭袄裙的梅娘,人家端的是通身上下新妇妩媚;再看看自己的素白衣裳、乌黑发髻,还真是让人敬而远之的冰清玉洁。
苏旭不由暗下决心:不蒸馒头争口气!等忙完这段儿,且待我也好好捯饬捯饬!穿花着绿谁不会啊?路边的水牛还认识大红呢!
宛平县坐衙郎中宋大夫听说夫人开诊治疗疫症,连忙赶了过来。宋大夫本来觉得堂尊太太一介女流,看病能有什么手段?不庸医杀人就谢天谢地了,所以他可得过来盯着点儿。
及至亲眼见诰命夫人医理精通、用药精准,宋大夫赞叹钦佩之余,不禁拿夫人当做了自己的杏林同行。
宋大夫将这位诰命请到了一边,小声同夫人嘀咕起了如今看病的难处:“奶奶有所不知,如今宛平县瘟疫横行,芍药汤今天已经分发无数,眼看各大药方惜售抬价,而且他们已经不肯咱们赊东西了……”
苏旭心想:你说我这穷命啊,怎么到哪儿哪儿没钱?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派诗素赶紧回房,把公主给自己的赏赐拿了出来,让宋大夫去买药熬汤、赶紧分发灾民。再想一想,苏旭又让王话痨将此事去前面告诉柳溶月,意思是让大人出告示平抑物价,严禁哄抬。
果然有钱好办事、花钱能消灾,不多时宛平县后衙门口已经开始架起来大锅,煎汤熬药。
从来没经过灾异之事的苏旭本来料想:从早上起来开始看病,便是染病的人多,有个大半天也该接诊个七七八八了。谁知道人是越聚越多,队是越排越长,这么多平民百姓拥在县衙庭院太不合适。
后来齐肃匆匆请示过堂尊,然后将夫人的看诊棚子索性移到了大街上,这才避免了病人拥挤踩踏。
眼看天色也渐晚了,病人排的队也短了,前来给老婆帮忙的赵县丞也站一边儿跟苗太太丢眉扯眼了。
苏旭心中好不是滋味:你们一对儿两对儿便是恩爱,也不至于各个现到我这鳏寡孤独的眼前!宛平风水好啊,桃花朵朵开!话又说回来了,赵县丞都开溜过来了,柳溶月你死到哪里去了?
勉强将心绪拽回到眼前的病人身上,那边熬药宋大夫又开始发愁,说是附近的几个药铺里面黄连、甘草、白头翁都已告罄,再没有了。
苏旭刚要着急,就见不远处车轮滚滚,街市之上爆土狼烟,也不知哪里来的商队,竟然拉着如此重货招摇过市?不知道这里已经改做义诊之地么?这不是来捣乱的么?
一阵清爽凉风吹散了漫天烟尘,苏旭被西坠斜阳晃得差点儿瞎了双眼。
他就看见炫目夕阳之下,领队的高头骏马上端坐着一位容颜俊朗的翩翩公子。
这位大人长得实在好看,此间排队看病的妇女瞟见他都有些害羞。大家都是人,谁不盼着如此琢玉郎君多看自己一眼呢?
而须臾之间,苏旭就见那美少年万分欢喜地从马上一跃而下。
在一众女眷不掩艳羡地目光里,满头大汗的柳溶月一路小跑到自己身边,她牢牢拽住了他的衣袖:“羲和!我把药拉回来了!”
许久许久以后,苏旭还记得那时的柳溶月是那么单纯开心地看着自己,好像能给自己帮上忙就是她最高兴的事儿了。苏旭毫不怀疑,柳大人要是长了尾巴,那会儿一定朝他摇个不停呢。要说知心管用,八斗可赶不上她!
眼见县令大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避嫌疑地拽着夫人的手,在场众人纷纷起哄喝彩。
苏旭满以为柳溶月定然会羞得扭头逃走,谁知乘过风破过浪的柳溶月可比前些日子不要脸多了。她居然好俏皮地回过头,特意拉着自己的手向众人晃了晃。
她竟然在大肆炫耀:如何?我俩就是要好啊!
神使鬼差地,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反倒是苏旭自己羞得抬不起头来。
那日,苏旭继续看诊病人,柳溶月给大家分发药汤。
他们偶尔眼神相对,心头顿时甜如蜜糖。
那天,他俩并肩忙了许久,直到太阳下山了,直到燕子回巢了,直到街上再没什么受苦受难的病人,直到一弯新月悄悄爬上了柳梢。
柳溶月才爱娇地摇晃着苏旭的袖子:“羲和,我们去吃饭吧。”
她又这么糯糯软软,平常他定然说她太不像话。
可是今日好像有什么不同了,苏旭踮起脚尖刮了刮柳溶月的鼻子:“好!都依你!”
然后,他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出去下了馆子吃了顿好的,喝梨花白、看晚桃开。
平定了这一场忽如其来的瘟疫,宛平百姓悉数传颂县令夫人心底慈悲、妙手回春。
更有热闹社日,竟然有人以苏旭的样貌,画出他穿白挂素的图形、供做受香火的神仙。
听了王话痨传回这等闲话,苏旭怪不好意思地坐在屋里直搓双手:“折煞了折煞了。想我何德何能,如何能让人当观音供奉?快让他们别拜了!”
王话痨语塞须臾,才期期艾艾地说:“回奶奶话,人家并没有把您画做观音。”
苏旭一愣:“那将我画做什么?”
王话痨舔了半天嘴唇,才鼓足了勇气道:“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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