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二堂
苏旭端坐宛平二堂,对着塌眉塌眼的吴班头起急冒火!
他有时候真觉得地方官员还是应该多让柳溶月这路温存好性儿的女孩子干。
男的不行,太容易跟僚属打起来!
当了几天县太爷,对着眼前的吴班头,苏旭现在才明白柳溶月的诚实可贵!逼她念书她就念书!逼她练字她就练字!你跟她嚷嚷她真往心里去,虽然嚷嚷三句两句她就掉泪,可人家心里比你还急!
你再看下面站着的几块料!支一支动一动还算好的!弄不好你支了他也不动!
苏旭算知道为啥柳溶月当县太爷天天在衙门里泡着了!你不盯着他们,政令就出不去见月堂!
譬如苏旭昨天让吴班头严查本地铁匠,今天到衙门就惹一肚子闲气!
苏旭查铁匠一则是为老梅的银子包上有淬火油;二则那天他在殷山上分明看见有人在打造甲兵,那不就是铁匠干的吗?洞里纵然停工了,铁匠难道都封死在洞里了?他才不信!定然还在宛平县里!
谁知吴班头今天只是慢悠悠地将宛平县陈年在册的铁匠名单呈递上来:“小的已经让人去问了,各个都不曾见过陌生女子,也没人丢过淬火油料。想天下之大,咱也难查那丫头是在哪里沾到的这些东西。”
苏旭就没见过办事儿这么不走心的下级!
他强压恚怒,勉强好声儿:“吴班头,这份名册还是五年之前的!这位在册的王铁匠现在算岁数都七十三了!难道他还在打铁?这名册不准了!宛平县里定然还有其他铁匠!”
谁知吴班头也硬气,苏旭就见对方脖子一梗,竟跟自己顶上嘴了:“应该是没有了!大人您想,偌大宛平县能有多少铁匠?打菜刀打锄头用的铁匠有限,人太多了咱也养不起。”
苏旭听到这里都开始心疼柳溶月了:瞧瞧!瞧瞧这副嘴脸!合着你们就欺负月儿好说话儿是吧?看老子不整治你的!我们月儿老实巴交这一年跟你们指不定受了多大委屈!太可怜了!
他冷哼一声,板着脸问:“要是还有疏漏铁匠吴班头不曾访到,你当如何?”
吴班头大言不惭:“再没有了!大人,您可放心。”
正在这时,赵县丞匆匆捧了一册文书进来:“大人!张全宝发配的文书刑部批回来了,定了流放琼州。请问大人何时让他启程?”
苏旭深恨张全宝卖妻卖女不是东西,他冷冷地道:“等什么?越早越好!对了,那厮挨了杖责,嘴巴可干净些了?是不是还在胡言乱语攀扯王府奶娘?”
赵县丞不知道这屋里抬杠的前因后果,他微微一笑:“那倒不曾了。自从张全宝受了杖刑便不敢再攀扯贵人,趴在牢里只是不停地诅咒他在鸣玉坊那个相好儿不守妇道,不该背着他与鲁铁匠勾搭成奸……”
苏旭听了这话一拍桌子,他回头看向吴班头:“你看!谁说咱宛平就这六个铁匠?这不就还有一个鲁铁匠不在册内吗?你再敷衍塞责,本官定要杖责!”
吴班头没想到温柔腼腆、向来以理服人的堂尊大人睡醒一觉竟然变得如此厉害。
他面红耳赤:“大人,也不能犯人说有这么个铁匠他就必然是个铁匠啊。没准儿他姓鲁名铁匠呢?您身边儿不是还有个王话痨吗?”
一直侍立在侧的王话痨可逮住说话的机会,他喜笑颜开地实话实说:“不是!我真是话痨!”
然后,苏县令和吴班头异口同声:“你闭嘴!”
王话痨怪委屈地摸摸鼻子,再不出声儿了。
苏旭冷冷看向吴班头:“班头有功夫在这里胡说八道,还不如立刻出门,仔细办差!再要查不出线索,本县定然将你重责二十,让全宛平的衙役们都看看什么叫严格治下!”
眼瞅着吴班头灰溜溜地出去了,站在一边儿的赵县丞暗自桥舌不下,他心道:我们大人自从打殷山回来怎地变得如此厉害了?这要是以前,大人定然是闭着眼睛背出这回清理铺行,咱又找出多少铁匠,多少学徒,教育吴班头你那老黄历信不得了。现在可好,大人都不跟你聊这个了,人家直接举棍子了。
唉,要说吴班头也真是作妖太过,这就是挤兑得斯文公子掀了桌子!
以后跟大人面前当差,我可得讨个仔细。
皇宫清凉殿
宝祐帝好整以暇地倾听长公主对自己絮絮叨叨些家务事:“陛下,秦王家这柳氏在我面前都不知讨个仔细,可见平日如何张狂!她这夫人的侧室名分,陛下准不得!”
宝祐帝不禁三分好笑,他难得看见长姐如此嗔怪别人:“怎么?弟媳妇竟然如此惹大姑子心烦么?”
长公主嗤笑一声:“秦王妃杨氏才是本宫兄弟媳妇,柳氏也配么?”
宝祐帝抿嘴笑笑:“话虽这么说,可柳氏的父亲好歹是朝廷三品大员,出身也不能算低了。”
长公主脸色一肃:“谁说出身来着?我是说为人!想给皇家做有名有姓的媳妇,总要忠顺孝悌贤德不妒吧?柳氏在王府争宠,对她长姐诸多嘲弄,至于忠不忠么……陛下难道不曾听见她在我家后园都说什么昏话?依我说这样的女子还封夫人?不赐她吊死就是陛下开恩。”
宝祐帝虽然本心不喜欢这位柳二小姐,可他堂堂一国之君总不好意思跟兄弟的小老婆一般见识。既然长姐开口阻止,他自然乐得顺了姐姐心意,刁难刁难这位缺心眼儿的兄弟媳妇。
宝祐帝些微沉吟:“长姐,柳氏并无明面儿上的过错,咱们即便不在意三郎的奏请,也该给柳氏她爹三分薄面,这么驳了不好吧?”
长公主眼珠略转:“陛下聪明绝顶之人,怎会被这点微末小事难倒?您只说先帝殡天日子不久,柳氏又没有子嗣,不宜现在准奏。谁又能说出什么来?”
宝祐帝含笑点头:“长姐这主意好极了!唉,可惜姐姐是个女子,否则只论聪明权变,父皇的子嗣里当真没谁及得上姐姐。我记得小时候读书,我和三郎皆不及你。便是先帝也比姐姐逊色许多。”
长公主强颜欢笑:“陛下哪里话来?陛下才是天纵聪明。姐姐一介妇道,就算有些小小聪明也不在朝廷大局……”
宝祐帝摇头哂笑:“姐姐不必如此自谦!别个不说,弟弟能有今天,姐姐其实是帮了大忙的。”说到这里,年轻的皇帝制止了长公主不出意料的辞谢:“只是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选我?只是因为三郎的母亲太过咄咄逼人,惹了你们娘俩儿不痛快么?”
那一刻,宝祐帝确信自己看到姐姐的神情陡然变得复杂,她似是要对他说什么,可她终于又把话咽下去了。
皇帝就见长公主对自己双膝下跪,她满脸慎重地说着端正无比的废话:“陛下受命于天,忠于陛下就是忠于天命!太后与臣不过顺天应命,不敢提什么帮过陛下。”
看着眼前忠顺长跪的长姐,宝祐帝心头忽而升起了片刻迷茫。
这不是宝祐帝想听到的答案,这亦是宝祐帝意料之中的答案。
囿于这天下最最贵重的身份,他们已经不能再如幼时那般向彼此毫无保留地剖白赤子心迹。亦或者说,他们从未向彼此毫无保留地剖白过赤子心迹?
那些温情脉脉,那些棠棣情深,不过是一场无痕大梦,不过他求而不得的梦幻泡影。
想到这里,年轻的皇帝长声叹息:“好吧,朕……知道了……”
殿阁里沉默了须臾,宝祐帝躬身搀起了大长公主。
打量着眼前这位眉目与父皇有三分相似的亲生姐姐,皇帝不禁真心称赞:“姐姐聪慧明理,恪守女德,年轻寡居,矢志守节。实在堪为天下妇女表率。”
玉贞长公主怔怔看着皇上弟弟诚挚的面孔,她心头升滴古怪的情绪:二郎是真傻还是装傻?老三都想到要查我的入幕之宾了。皇上耳目遍及天下,他真地以为我冰清玉洁的吗?
想到这里,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给架到这里,她反而不好意思张口替沈彦玉讨个新官了。也罢,且等等再说好了。
屋子里沉默了一忽儿,长公主忽然想起一事,她斟字酌句地说:“陛下可曾听说……宛平治下殷山之上最近很不太平……听说是有炸雷劈死了三郎的家奴……”
提起此事,宝祐帝在长姐面前破天荒地烦恼抱怨:“老三怎么就不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偏偏那个宛平知县还是个死心眼儿!为个砍了脑袋的民女跟他没完没了!可恨宛平知县也是个不省事的!”
大长公主脸上不言,心中暗道:这还用我说么?兄弟您把屁股下面的皇椅子让给三郎坐,他就消停啦!
宝祐帝蹙眉扶额:“也罢,哪天朕亲自去看看好了……”
宛平街头
苏旭带着王话痨溜达在宛平街头,今日县令大人要微服私访。
柳溶月不常微服私访,她在县衙里总能忙得团团乱转,出门儿也是官轿开道,正大光明。
持家理财、事必躬亲,开源节流、养老抚孤,柳溶月把宛平县当自己家那么操持,问什么什么明白,要什么什么清楚。要说天下之事一通百通,柳小姐把从小学来当媳妇儿的本事全用在当官上了,居然也是行之有效!
苏旭不行,让他当媳妇儿得让婆家把他休了!
苏大人坚信自己修身治国平天下这套也挺不赖。杀猪杀屁股,他跟柳溶月各有各手法儿!
深秋的宛平刚下了场雨,凋零树叶片片飘零。
踏在铺满黄叶的宛平官道上,呼吸着异常清新的冷冽空气,苏旭背手看着街道两旁繁华热闹的买卖铺户,心情不禁大好:不错!我们家月儿干得当真不错!我必须克绍箕裘,不能给我们月儿丢脸!
哎,月儿也走了十来天了吧?也不捎个信儿回来,当真是在外面儿玩儿得心野了!你难道就不想我么?害我在家日夜为你担心。月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院里的菊花都开了,等你回来我定然要给你个惊喜!
哦,对了,我是出来找铁匠的,我得把月儿先放下。
跟在苏旭身后的王话痨此刻万分敬仰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县令大人。
他是越看越欢喜,越看越得意:尚书公子,一甲进士,我竟跟他混了快一年了!你看看我们这位大人,长得就这么精神!就这么漂亮!我走他身后多么风光!多么体面!大人能给我当顶马!啊!呸!当靠山!我这就叫终身有靠了我!
想到这里,王话痨不由含羞问道:“大人!您还记得咱俩头回说话儿是哪天不?”
苏旭都没往心里去:“你在我家街口的茶馆儿当伙计,咱俩打头碰脸常常见,我哪记得头回说话是哪天?怎么我还短你茶钱没给吗?”
王话痨登时就不乐意了:“大人!您是帝师家的公子,又尊贵又忙碌,就算从我眼前路过您也没跟我打过招呼!再说了,就您家那抠门儿的脾气,还有三步儿到家了,您能舍得在我这儿花钱解渴?您家白开水不有的是?我是说,我对您英雄救美的那天!您还记得不?”
此刻虽然艳阳高照,苏旭还是起了通身鸡皮疙瘩:“王话痨!你可别胡说啊!我如今是成了家的男人!最是行规步正不过。别看奶奶不在家,大人我君子慎独!大人我跟男人女人都是清清白白!你不要坏了本官清誉!”
王话痨“啧”了一声:“大人!您看您说什么呢!这我这不就是跟您遛弯儿没事儿,我恨不得跟您聊聊天儿么。大人,不是我夸您,您变了!真变了!去年年底您还不这样儿呢。还别说出门儿私访,您就是走到僻静地方儿连家都找不着。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您抓着我衣服袖子管我叫话痨哥,还让我送您回家。灯底下一照,您锦衣公子眼含热泪,嘿!那真叫我见犹怜!”
听了这话,苏旭吓得往前蹦了一步,他扭头直指王话痨的鼻子尖儿:“王话痨!你再胡说八道,咱俩就地分道扬镳!”
王话痨连忙摆手:“不!不是!大人我对您没有那个心!我是说啊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也就是您这玉树临风的大家公子泪眼朦胧地跟我说找不着道儿了,我看着心疼。这要是齐肃咧大嘴一哭,说不认识家了,我上来我就大嘴巴子抽他了。大人!我看您这当了快一年的官,您说您怎么就跟猛不丁长大了一样!我觉得您现在都不哭了。也不是,我就是看您现在这样子,我都觉得当初哭的那个不是您似的。”
苏旭料想王话痨说的是去年柳溶月和他结下的“孽缘”。苏大人对这段儿不熟,他企图含混过去:“啊。是。历练增长么……大人又不是刘备,老哭也不像话……”
王话痨看出来大人脸色不正,连忙往回找补:“对对对!大人,其实您也不用跟我不好意思。咱俩谁跟谁啊?再说当初您站在路边儿啼哭也不完全是为了迷失路途。架不住街边儿还有坏人对您觊觎不是?我看他们就是要欺负您!”
这段儿苏旭倒是不太清楚,他试探着问:“话痨……什么坏人啊?哪样儿的坏人?话痨?你怎么不说话了?”
然后,苏旭就见王话痨眼神儿发凝地看着闲晃在街角儿的几个壮汉,他都结巴了:“可……不就是那样儿的坏人么……”
苏旭顺着王话痨的眼光看过去,他不禁也有些结巴了:“那……那不是皇……皇上……”
宛平鸣玉坊街角
苏旭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他一把拽住了行窃男子的手腕,厉声呵斥:“你干什么呢?!”
那偷儿显然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抓自己,他顿时勃然大怒,满脸凶横:“你干什么?”
这贼子四外张望,果然几个闲站街头的男子双手抱胸,已经慢慢地向这边聚拢过来。
如果现在街上站着的是柳溶月,她就算占理也会下意识后退。无奈现在是苏旭本尊在此,他从小也曾飞鹰走马、开弓射箭,虽无十成武力,也占着年轻体壮,这一下子竟把对方偷儿牢牢拽住,让他挣脱不得。
被偷的那位是个端庄白皙的青年公子,身边跟着个衣着锦绣的无须汉子。
公子似乎没想到自己走在街上会遭了贼手,有点儿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变故。
而他的随从已经变颜变色,那锦衣青年一个巴掌摔了过去:“下贱的东西!谁的兜儿你也敢摸?”
这下儿十分强横,即便有苏旭拽着,那偷儿也给揍得一个趔趄。这一下子鼻血横流,牙齿都碎了几颗。
锦衣随从飞快将斯文公子护到身后,他眼光随意一扫周围,冷冷地问:“还有谁想挨打?只管上来!”
说来也怪,这个无须青年明明看着骨架不小,声音却嫩似少年。
苏旭再仔细看看锦衣随从身后的端秀公子,他脸色陡然变得比被逮住的偷儿还难看!
这,这,这不真是在大长公主家后花园调戏他的那个浮浪子弟倒霉皇上么?!
苏旭双膝一曲正要下跪,谁知道对方公子竟然不紧不慢地托住了自己的手肘:“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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