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羲和倚月 > 第一百四十章 风水轮转
    京城街道

    柳溶月默默地坐在晃里晃荡的小轿上,垂头琢磨着刚才苏旭与她说的私密话儿。

    因为苏旭身在天牢,因为暗处坐着牢头,他俩说话不能随便,柳溶月不得不和苏旭喁喁而谈。好在苏旭重伤体弱,柳溶月扶着他低声细语也不算十分突兀。

    如此天牢旖旎,分外诡异香艳。

    少年夫妻耳鬓厮磨,出我口入你耳的窃窃私语,非关情爱、不是亲昵,谁也想不到他俩互相交代的心事竟然牵连着朝廷上下诸多京官的性命。

    柳溶月趴在苏旭肩膀儿上小声儿嘀咕:“我找到你藏在宛平屋里的那本儿账了。”

    苏旭眉毛一抬:“哦?”

    柳溶月嘟着嘴说:“这事儿说白了,便是秦王聚集臭贼偷盗了京畿一众赃官。赃官丢东西不敢声张,秦王足可自肥。最难得在这帮臭贼还密密麻麻地写了本偷儿账,如此秦王便舒舒服服地拿捏住了大伙儿的把柄。我算瞧出来了,这里就没一个好人!”

    苏旭有些丧气地握住了柳溶月的手指:“对!”

    要不是苏旭的衣袖遮住了她的面孔,柳溶月咬牙切齿的神情简直有眼睛的就能瞧见:“那怎么办啊?你这哪是出仕当官?我看比落草为寇也不差什么!这不是掉到坏人窝里了吗?我寻思了一宿也没敢告诉你爹,我怕把爹也连累了。”她轻轻地摇着苏旭的袖子:“羲和,你倒是快点儿拿个主意啊!”

    柳溶月真没想到,苏旭此刻竟是那样怜爱地看着自己,他甚至伸手去摸她的鬓角:“你算看透了!我的月儿真聪明。”

    然后,气虚体弱的苏旭便开始用最缠绵悱恻的语气对她说出了最冷酷无情的道理:“月儿需知道,那本账册就是雷霆霹雳。那是京城权贵的把柄,倘若把这玩意儿抛出去,不但得罪了秦王,而且会得罪百官。圣上登基未稳,他就算能发落了秦王,他也难发落众臣。这份东西你万万不能捅出去,谁捅出去谁千刀万剐。”

    柳溶月倒吸一口凉气,她觉得自己脸色大概都变了:“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一把火烧了?”

    苏旭慢慢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藏在帐子里。”

    柳溶月不能理解地抚着苏旭的肩头嗫嚅:“那秦王这是干嘛呢?!他说你支使贼人偷东西,还用那些偷来的珠宝栽赃于你,这不是鸭子孵鸡白忙活了吗?是,这是把他的罪过嫁祸于你,可这不是把百官都卖出去了吗?他把柄不是白捏了吗?”

    苏旭小声嘟囔:“所以我爹说秦王从小就脑子不好使!这孩子模样儿、脑子统统随了他那绣花枕头的草包娘。要不然你觉得太后为何选当今天子为帝?”

    柳溶月这才恍然大悟:“合着谁也不糊涂?”

    苏旭郑重点头:“嗯。是。”

    柳溶月着急的不是这个,她捧着苏旭的面孔逼他与自己对视。

    即便是夫妻,毕竟是在外头,柳溶月对苏旭如此亲昵的确有点儿大差离格。她听见坐在外面的牢头都“啧”了一声。面前的苏旭也有些尴尬,他赧然慢慢垂下了眼眸。

    柳溶月知道自己活似一个欺负流氓的大姑娘,但是她顾不得了!

    她盯着苏旭的眼睛问:“那你说,我怎么才能救你?不许说死了清净!哪怕丁点儿机会也要试!这个家里奶奶做主,苏旭你自己立下的规矩你自己莫要忘了!”

    柳溶月就记得,深牢大狱里,苏旭的眼神恁地清白:“月儿你可知道?官渡战后,曹操一把火烧了属下暗通袁绍的书信。此举虽然尽显他心胸广博。可话又说回来,这些信也只有曹操烧得。倘若换做荀攸、荀彧,那些人就是谁也烧不得。谁烧信,谁死罪。”

    柳溶月发现自己竟然只有些许惊讶:“你是说……把账册给皇帝……”

    苏旭将冰冷的嘴唇凑到了柳溶月耳垂儿:“这事难就难在,你需有本事去告诉他,他那宝贝兄弟早晚要反,随时会反,没准儿这会儿就在反。只要他把这话听进去,便是如今不饶我,来日也必然为我平反昭雪……”说到这里,他手指抚上了她雪白的颈子:“可是这太难了,你不要去做。月儿你放心。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他们兄弟也定会阋墙,他们骨肉也必然残杀。便是那张龙椅上换了人,他家的丑事也必现在天下人眼睛里。我的仇、胡氏的仇、殷山底下那么多冤死百姓的仇……老天爷终究会为我们报……我怕什么?有史书呢……”

    柳溶月着魔似地盯着苏旭染血的红唇,她轻轻地打了个寒颤:“我不要报仇!我就要你!”

    那日,柳溶月就记得,他俩相扶相抱说着体己话儿,熊熊火把将他俩的身影映在墙上,活似两株纠缠在一起的紫藤。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她定然要把苏旭留在身边!她定然能想出法子!

    正这么胡乱琢磨着,轿子停住。

    齐肃说:“奶奶,到家了,下轿吧。”

    柳溶月惆怅满怀: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呢?唉,我怎么也得先去见见婆婆。苏旭自从入狱,婆婆就一病不起。我找到门路去刑部探监,总要跟她仔细说说现在情形究竟如何。但是真要说苏旭如今的惨相么?会不会把婆婆活活急死?我若说谎,会不会被问出破绽?想当初探了公公回来,婆婆便拽着我事无巨细足足问了一个时辰。这回我可别说露了什么才好。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柳溶月就见陈总管步履匆匆地朝自己走过来。

    陈管家满脸焦急:“少奶奶,大少爷……大少爷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柳溶月为难地张了张嘴,她不想骗陈总管,又不知该怎么跟这看着苏旭长大的大叔实说。

    陈管家人老成精,一看柳溶月的脸色就知道不好。他背过身去,偷偷擦擦眼角儿,这才蹙眉回禀:“少夫人啊!你的陪嫁丫鬟词彤姑娘回来了!不停地砸东苑的后门儿啊,她哭哭啼啼说无论如何也要见您一面。”

    柳溶月又觉得奇怪,又觉得别扭:“她还找我做什么?她不是已陪嫁到秦王府了么?”

    陈管家摊手:“这位姑娘哭得甚急,满口都是什么二小姐要死了,求您救命。少夫人……您看这……”

    柳溶月现在提起柳朝颜就伤心:“词彤是不是糊涂了?我家二小姐在秦王府不是过得风生水起么?柳家门楣指着她光耀,爹娘指着她受封受赠。怎么会求到我这背运愚钝之人?”

    柳溶月话音未落,就被匆匆出来的诗素拽到了一边儿:“小姐!词彤跑来找您,哭着说二小姐前两天小产了!养得不好,流血不止。也不知为什么,二小姐惹恼了王爷,王府也没给她找什么正经大夫调理……眼看着气息奄奄的……咱们夫人也不在京城,要是娘家再不管管,二小姐只怕……”

    正这么个当儿,风尘仆仆的词彤从后宅跑了出来,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柳溶月面前。

    这丫头哭得涕泪横流,再没了以前的倨傲神色:“大小姐!大小姐!救救二小姐吧!求求您了!二小姐她流血不止!她身子衰弱,一天不如一天……这么下去二小姐就不行了啊……大小姐……你俩虽然不同母亲,毕竟都是柳家嫁出去的小姐……姊妹俩理应互相扶持……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词彤不知道,她这句话可捅了柳溶月的肺管子。

    柳溶月少有地当众顿足:“她也知道我俩都是柳家的女孩儿?她也知道姊妹两个应该相互扶持?她栽赃陷害姐夫的时候她在想什么?!怎么?没害死姐夫她心里就这么下不去?一计不成还要再生二计么?你去跟她说!姐夫且死不了呢!”

    词彤从没见过温柔老实的大小姐如此疾言厉色,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加凶了。

    诗素又怕小姐气坏了身子,又怕她心里委屈当着这么多人说出什么不当说的来。

    她连忙扶着柳溶月往里头走:“小姐,天寒地冻的。咱们有话回屋里慢慢儿说。”

    梅娘看诗素出来这么久也没回去,只怕出了什么事,她出来一看,不由低呼:“哎哟!我的少奶奶!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说着,她过来搀着柳溶月:“奶奶手这么凉?且回屋暖暖再从长计议。”

    王话痨横向里插进来一脑袋:“不是我说,奶奶您这气色可不行。天不亮出去,这早晚儿才回来,也没吃也没喝,这大冷的天气,你看齐肃都冻得跟猴儿像的。您就别在这儿戳着啦!今天您图清净儿没带我出门儿,我在家跟着陈管家忙前忙后。嘿!我就这么忙前忙后,我都瞧见翠书跟丹画两位姐姐在屋儿里给您炖银耳莲子羹呢。那热腾腾、香喷喷儿的,您赶紧回去来两口儿。我告诉您!百病全消!”

    陈管家朝齐肃使了个眼色,齐肃让轿子回宅,然后扭头去关大门。那意思显然是我们少奶奶平安回家,今日再不出去了。

    梅娘和诗素搀着柳溶月往回就走。

    梅娘不明就里也就算了,诗素这些年可不待见词彤伺候大小姐不上心。

    她冷冷地说:“当初姐姐欢天喜地去给二小姐当陪嫁,自以为攀了高枝儿,洋洋得意就恨不得把我和歌玲踩到泥地里。如今再回来求人,你也真拉得下脸来。”

    词彤听了这话又羞又气,眼见大小姐让众人前呼后拥的就要把自己晾在这里,心里更急。她本想扭头就走,无奈现在柳家丫鬟在王府不受待见,万一再没了二小姐,只怕她们让王爷随手赏人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词彤万念俱灰,只把柳溶月当做唯一救命的稻草。

    她一头冲上去死死拽着大小姐的袍子又哭又喊:“大小姐!大小姐!您不能这么狠心啊!”

    柳溶月虽然没有梅娘说得那般气息衰弱,但是这些日子吃没好吃、睡没好睡,又心疼苏旭遭难,又担心夫家的官司。现在被词彤猛不丁一撞,柳溶月顿时头晕目眩,脚下一软差点儿没让词彤扑倒在地。

    梅娘一声尖叫,诗素忙不迭搀。

    齐肃要过来背少奶奶回去,王话痨嚷嚷着要去拿春凳儿来抬。

    陈管家急得跺脚,连忙打发人去找大夫来!

    翠书、丹画在内宅听到消息冲出来扶着奶奶,缃琴、墨棋让苏夫人打发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儿要帮少奶奶一把儿。

    就这样,柳溶月让一大堆人围着绕着,“奶奶奶奶”地叫着,众星捧月一般扶进了内室。

    词彤恍恍惚惚地在后面跟着,她眼见着大小姐进了自己院子,又有掀帘子开门的、又有搀着扶着的、又有服侍换衣裳的、又有端热汤热茶来伺候的,真是有个当家大奶奶的范儿。

    这么看来她们大小姐在苏尚书府里又当家、又得势,又被婆婆看重呵护,又被众人簇拥爱戴。虽然大小两位苏相公现在都在刑部,可苏府这股齐心协力过日子的热乎心气儿,比冷冰冰、永远提心吊胆的秦王府强了何止百倍?对比朝颜小姐现在孤零零躺在屋里无人管问,又是何等凄凉?

    词彤长叹一声,心里不期然想起来算命的那句话儿:大小姐有福,二小姐命苦。

    我算是跟错了主子喽!

    柳溶月坐在屋儿里,换了衣裳、又吃了点儿热羹,这才慢慢地舒坦了些。

    看着依旧跪在外间的词彤,她心头一阵翻涌激荡,眼圈儿顿时又红了。

    好在现在的柳溶月已经见过许多世面,她从小到大活得虽然憋屈,但是跟宛平县的诸多女子比起来,已经是天上地下。她早就下定决心,以后都不再怨天尤人。

    柳溶月单手扶额,平定了许久心思:这个冤家啊!竟然是我亲生妹妹!我该怎么办呢?

    须臾,她就觉得诗素轻轻摇晃自己:“小姐,您怎么了?不舒坦的么?我知道夫人和二小姐从来对您不好。您要是不喜欢,这事儿咱就装没听见!”

    翠书和丹画不知道过往细节,可毕竟自己人向着自己人。

    她俩也劝:“奶奶保重自己为好。姐妹们各人长大成家,各人过各人日子,天经地义。”

    “这闲事您管了,秦王府还不乐意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婆家给不给看病,亲娘都不好多说什么。”

    缃琴、墨棋也说:“太太说了,咱家的事就够烦了。奶奶顾不过来谁能您说什么呢?”

    柳溶月缓了好一阵子神,才悠悠地叹了口气:“罢了!让词彤去后屋歇着吃口热的。”再想一想:“这事儿还是要办。诗素啊,你去找陈叔和话痨,让他们带上咱们家的名片,同我一起去请太医院的李院判!对!便是兰台陈大人的姑爷,大少爷的结拜大哥!二小姐那儿我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一众丫鬟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少奶奶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慈悲心?

    匆匆赶来的陈管家也不以为然:“少奶奶姐妹情深自然是对!可是非得去找李院判么?太医院的供奉,寻常不好请的。再说您自从庙里回来就没好好歇着。这点儿事儿我去就是了。有词彤姑娘带着,也不怕咱们进不去王府后宅。”

    柳溶月摇了摇头,她对陈管家低声解释:“这必得我亲自去才好。咱家老大人不是说了?让我去联络兰台陈大人为少爷上折子伸冤么?我这两天发愁就为这个!陈叔你看,府外转悠的这些汉子,也不知他们是哪里派来的眼线。倘若咱们直接去拜陈大人,恐怕立刻落下了联络兰台的口实。倒是我求李院判去救朝颜,私下请他将我公公的意思转达给他丈人,更不着痕迹些。”

    柳溶月强打精神:“毕竟是秦王和咱们结下了仇,我若是能去王府看看究竟是什么意思?万一此间有什么误会,能说开了不是更好么?”

    嘴上这么说,柳溶月心里想的是:事到如今,倘若秦王肯推出来几个手下承担,玩儿一手丢卒保车。该翻案的翻案,死了人的赔偿,那么此间种种未必不能一笔勾销。

    那苏尚书与羲和也能平安出狱了。哎,谁让人家投胎投得好呢?

    陈管家心悦诚服地猛点头:“还是少奶奶心思缜密!”

    带上话痨、齐肃,带上诗素、词彤,柳溶月匆匆梳妆一番,便又出门去了。

    大概是不好好念经的缘故,她自庙里出来就觉得天塌地陷各种不顺,今天终于有了几分转运的意思。他们赶到李府之时,李院判恰好从太医院当值回来。

    李院判自从娶了称心如意的妻子,便不爱掺和朝廷中事。即便有兰台大佬做岳父,也极少评论公门。他亦听说苏旭父子双双关入了天牢,刚想去探视一番,即受了岳父的嘱咐,万不可蹚这趟浑水。

    李院判夫妻正在为此心焦难过,忽然听说小苏夫人上门求医为胞妹看病,便欣然带上药箱坐了苏府的车子出诊。李院判和柳溶月在宫里见过,他还给她考试放水,俩人也不算陌生。

    那日璎珞香车上,柳溶月含泪向李院判恭行大礼:“兄长,今日实是苏氏求您相救……”

    李院判顷刻明白过来:“弟妹,快快请起。有话咱们慢慢说,能帮忙的愚兄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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