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内宅
那日,柳溶月觉得秦王妃温柔可亲地看着自己,她目光慈和、神情真挚,冬日暖阳为她扑了通体暖色,让她看来恍若泛着金光的肉身观音。
柳溶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看出来了:秦王妃是个极厉害的女子,她们主仆三人一唱二和,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轻轻巧巧把主母需看顾妾室的责任开脱了出来。
朝颜现在昏迷不醒,自然她们怎说怎是。
柳溶月不得不认,秦王妃聪明绝顶!倘若在她入天牢见苏旭之前,王妃如此说法,她还未必服气。待她亲眼见了苏旭被折磨至此,她再提放他们远走高飞,寻常女子如何不怦然动心?即便是要冒丈夫先认罪,王妃再说情的风险,大约许多人也不管不顾了。
秦王妃深谙人心:茅檐草舍,夫妻双双,厮守一世,平安是福。那田园归隐的诗画生活,柳溶月只闭目想想就觉得怦然心动……
但是她不能怦然心动!
她与苏旭换过魂魄,她与他经过雷劫,她与他都见过那神秘疯癫的道士,他们不得不信世上真有冤气凝结,真有怨气冲天!
柳溶月沉吟良久,长叹了一声:“王妃啊,我想我是劝不动他的。”
看秦王妃不解地挑了挑眉毛,柳溶月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王妃可知道宛平县这些年无辜死了多少男女?王妃可知道殷山之下乱葬着多少平民?谁不知道王爷出身显贵?谁不知他是凤子龙孙?不是我丈夫吃了熊心豹胆非要寻王爷的晦气,实在是百姓冤深似海,世间饥寒啼嚎。王妃信不信离地三尺有神明?任他是谁,造了大孽都是压不住的。不报己身,就在儿女!”
柳溶月字字分明地说到这里,外间北风陡然呼啸。
一时间天地变色、乌云翻滚,冬雷震震、电光隐隐。
年幼的世子似是吃了惊吓,陡然放声大哭,任凭奶娘如何哄慰搂抱都不肯安静下来。
秦王妃脸色惨变,她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戒慎恐惧地抬头望天。
柳溶月觉得秦王妃脸上隐有怒色,已经再不复刚才的观音面孔,她显然被自己说中了心病,此刻颇有几分恼羞成怒:“娘子休要胡言乱语!凤子龙孙自有诸神呵护!你丈夫入狱,愿认罪便认罪,不愿认罪自然有国法大诰制裁。你一个犯官之妻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咒我的孩儿……”
柳溶月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王妃,我不曾诅咒世子。我也无心伤害幼儿。但王妃可知王爷都做了什么?我丈夫便是想招想认,他能担得起这山高大罪么?便是三法司判剐,便是皇帝亲笔勾绝,这等冤狱能杜天下悠悠之口?您相信一个六品县令在宛平开山凿洞?您相信一个六品县令私造甲兵?更别提那些蜿蜒入河的毒水,还有决口山洪的泛滥……这些都是我丈夫一个小小六品京县做得出来的么?如今事已泄漏,王爷怎能隐瞒多久?王妃请想,这些林林总总……圣上岂能不知……”
秦王妃不安地搂着世子,气息已经有些混乱。
谭嬷嬷和王明珠双双屏住呼吸,谁也不敢抬头多说一字。
屋内毫无声息,室内针落可闻。
可柳溶月尤嫌不足!
她满脸皆是殷切:“王妃可知……那些中毒的村民……死前症状竟如先皇是一模一样的……”
柳溶月话刚出口,脸上便“啪”地挨了记清脆耳光。
柳溶月就见秦王妃面色通红、胸脯起伏,她一手紧紧抱着儿子,一手怒指自己的鼻尖。
这位出身名门、举止端坐的少年王妃此刻泪眼婆娑、怒不可遏:“你作死!这话也是你个妇道能说的么?”
便在此时,秦王妃怀中的世子“嗷”然痛哭,生生将母亲的注意力从那陌生女子身上拉了回来。王妃惊慌失措地拍着儿子,口中鲜少地乱了方寸:“来……来人啊!快把她轰出去!!!”
既然王妃吩咐了,王明珠从炕上跳下来不由分说将柳溶月用力推搡了出去。
她面若寒霜、口中叱骂:“下作娼妇!王妃面前也敢胡言乱语!活脱你那妹子的德行!当真一口槽子养不出两样的臊羊来!”
她推推搡搡、她口中狺狺,一路凶神恶煞地把柳溶月拽出了院门。
王妃院内的奴婢听了奶娘这等咒骂,纷纷垂头屏息、不敢言语。她们听王氏奚落这意思,都错会是柳氏夫人的姐姐上门为妹子讨个公道。
奴婢们纷纷念佛:柳氏不得宠,根儿在王爷那儿!您跟王妃说有什么用啊?也别怪王妃翻脸。
柳溶月让王明珠一路狠狠推出了正院。
两人走到僻静无人处,柳溶月才觉得王明珠押着自己的手腕慢慢松懈下来。
然后,柳溶月就被王明珠飞快地拉扯到枯树之后。
明珠擦了擦眼角儿:“夫人!这些日子,您和苏相公都吃苦了。您二位对我恩深似海,可叹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营救……刚才唐突夫人了,可是若不是我亲手轰您出来,我怕您受屈更多……”
柳溶月黯然摇头:“我理会得。”抿一抿嘴,她悲伤叹气:“是我笨嘴拙舌惹恼了贵人,只怕旭郎更要受苦。我刚听下人窃窃私语,王妃自从嫁过来就未发过如此大火儿。”
王明珠看看四外无人,这才挑起了殷红嘴角儿:“夫人想差了,要不是她听进心里去了,怎会发这么大火儿?”
秦王府傍晚内宅
这些日子都不顺心的少年亲王被俏丽丫鬟请入正妃内室:“天寒地冻,王妃想请王爷吃酒呢。”
秦王一怔:王妃本来对男女之事就看得极淡,自从有了孩子,她更对自己疏忽了许多。怎么今天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缓步踱入正院,掀开锦绣门帘,秦王就见暖光烛火,酒香扑面,难得盛装的王妃俏立门边,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王妃虽无十分美貌,但端庄之人稍沾风情就更显活色生香。
秦王心中一热,快步走了过去:“王妃今日好美。”
秦王妃掩口轻笑:“王爷谬赞了。”
侍立在侧的奶娘明珠轻轻挥手,她带着屋内服侍的丫鬟、仆妇安静退下。
仆妇们想:人家小夫妻要亲热一番,自然不用这么多人戳在身边儿碍眼。看这个情景,小世子今天未必有福气谁睡在母亲身边儿了。
那日杨芷兰敬了丈夫三巡酒,又为他布了五味菜,看王爷面带红润、神清气爽,似是心情上佳,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说起正题:“王爷……今日柳氏的姐姐‘淑慧宜人’到咱们府上来了……”
秦王神色微变,然后似是随口一问:“她来做什么?”
杨芷兰慢慢地为秦王满了杯酒:“柳氏在别院病得有些重了。宜人听见风声,带了个太医来给妹妹瞧瞧。”
杨芷兰低声劝道:“太医院的李院判说了,柳氏失血体虚、肝气郁结,且下红不止,情景可不大好……王爷,柳氏年纪轻轻、纵然不太懂事,您也不好把她搁在别苑不闻不问。王爷年初纳妾,毕竟得了陛下首肯。正月里轰轰烈烈嫁过来,纵然排场僭越了些,也不是她一个女孩儿家能做得主……”
看秦王一声不吭,杨芷兰硬着头皮再劝:“王爷不看与柳氏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也该想想她父亲柳大人为官端正,在朝中素有贤名……”
王妃不说这话也就罢了,她一提柳大人,秦王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我近日才知,柳智远也是个不是东西的。他巡盐就巡盐,审案就审案,怎么把宋长明也抓了?!还要明目张胆地解送京师?他不知道那是我秦王府的长史官么?还有脸嫌怨我苛待他女儿?你且问问他心中可曾把我做过女婿?!”
秦王妃心道:柳氏过门不久,她母亲时常来探闺女。王爷对黄氏呼来喝去,动辄斥退。您又何尝拿柳氏的爹娘做过岳父岳母?
她耐着性子劝说:“好在只是抓了宋长明,柳大人的公文之中并无王府长史的字样。皇上几次下旨让催促柳大人督办私盐大案,又是当场擒获。想来柳大人也有难处……他已尽力了……”
秦王冷哼一声,喝口闷酒:“柳大人既然如此公事公办,就别怪他女儿缺衣少食!”
杨芷兰强压下对丈夫薄情的腹诽,她斟酌着问:“王爷,妾身斗胆问一句,这起大案到底是宋长明私下胡来……还是……”
秦王难得露出些许尴尬:“自然是……哎呀,芷兰!你不要这样看我!你瞧瞧王府的奢华装饰,再看看你的衣衫珠宝,这些玩器哪样不要银子?就我那些俸禄够什么的?想天下官员谁不如此?像苏尚书那样的清官,我看满朝上下就他一个!他又落了个什么下场?”
杨芷兰真诚劝道:“王爷……王爷已经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间洪福,世所罕有。妾身得了王爷这般如意郎君,已经心满意足,咱们便是日子过得平淡些也不碍事的……”
秦王轻轻地抚上王妃的面孔:“王妃啊,你对本王如此爱护,我心甚慰。但你怎么能够心满意足?你面相贵重,难道竟不自知?命妇们窃窃私语,都说你是凤凰命格!你如今居于人下,难道不会心中难过么?每每看着你对二郎家的那个蠢妇行礼,我都替你冤屈!”
杨芷兰嗤笑一声:“王爷到底是替妾冤屈?还是替自己冤屈?”
秦王侧过面孔,抿嘴良久:“无论如何,本王才是文宗显皇帝的挚爱之子……”
杨芷兰依依抓住了丈夫的胳膊:“王爷与妾恩深爱重,王爷对世子舐犊情深,咱们一家子和和美美,万人称羡。今日在这屋里,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左右无人,妾就说句无法无天的僭越话儿。当今圣上成亲多年、纳妃多名也无子嗣。王爷,倘若天命在您,世子未必没有大贵之命!只要你我平安度日。翌日倘若世子确有大福,您又何愁没个皇帝名号呢?”
看秦王阴沉面孔、一言不发。
王妃眼中渐渐蕴了泪光,她双膝跪在丈夫面前:“王爷!当今圣上心机深沉、含而不露,他不是个好相与的兄长!您看他貌似忠厚、形如孝悌,谁知他是不是存了‘子姑待之’的阴险主意?小苏相公六品京县,他有几个脑袋敢把您的私弊倒腾得天下皆知?他难道不是看准了风向?他难道就没人撑腰?便是苏尚书这起清流支撑不住,还有群臣物议汹汹,还有天下悠悠之口,还有读书士子的文人气节!王爷!纵使唐太宗那等英明神武的皇帝,提起玄武门之事,还难免被后人诟病。王爷!咱们收手好不好?不止是私盐、不止是牟利,便是……便是宛平、殷山上的那些事儿……您也不要做了吧!依妾看来,这个情势,柳大人抓了宋长史未必不是向着王爷。王爷索性顺水推舟将宋长明送了出去,跟皇帝面前自首个管束不严的罪过,了不起罚上一年俸禄,谁能将您如何?就是冤死的百姓,咱们花些银子抚恤也就是了。王爷……待这事儿平了……不如您就带着妾和世子适藩去吧……这才是上上之策啊……”
秦王陡然发作,推翻王妃!
他面红耳赤、他胸膛起伏:“妇人之见!休要胡扯!本王是文宗显皇帝钦封的亲王!我母亲是父皇最宠的嫔妃!我外家势力遍布朝野!二郎他有什么智谋?他有什么才具?他忝居大位,不过是一时侥幸!我告诉你!便是父皇今日活转过来,也必会说一句‘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
杨芷兰面红耳赤:“敢问王爷,似汉高祖那等雄才大略之主是否保住了爱子如意?王爷!父皇已经崩了!您已经用红丸了结了一位兄长,您还能再了结一个么?!此事可一不可再……”
秦王骇然回首:“你……你都知道了?!”
秦王妃含泪点头:“宫闱迷案、众说纷纭。现在还有二郎为你分磅。倘若他再死得不明不白,你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么?!”
秦王额上青筋乱蹦:“二郎……二郎……要我对他做小伏低……我总咽不下这口气!我才不去适藩!我倒要看看他敢将我如何?!”
杨芷兰听了这话沉默良久,这一回,端庄的王妃端起玉杯将冷掉的佳酿一饮而尽。
她豪气擦嘴,眯起双眼:“王爷既然有此鸿鹄之志!妾也愿意誓死跟随!你既然反心已决,不若干脆择日起兵!你日日逼迫皇帝寸磔小苏相公,陛下却是左右推搪,你兄弟离彻底翻脸也就一步之遥。他为何还不动你?不过是担心皇位未稳,不过朝中你心腹众多!有道是先下手为强!你既不甘臣服一世,晚反不如早反!此计虽是下策,搏一搏未必拼不出个江山!”
秦王目瞪口呆:“你……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如此胆大妄为?我……我……我还未准备充分……此事总要从长计议……”
杨芷兰怒道:“还等什么?!二郎多做一日皇帝,地位便稳当一分!他才是名正言顺!他才可从长计议!等到天长日久慢慢剪除你的羽翼,王爷还剩下什么?倘若皇帝再生下太子,那真是稳如泰山!你晚一日起事,便少一分胜算!你还要等?!如此懦弱,还起什么反心?!”
秦王此生顺遂已极,从小被人奉承惯了,无人敢对他提个“不”字。
今日被王妃奚落,他顿时火冒三丈!
秦王狂怒之下,反手一巴掌抽到王妃脸上:“贱人作死!你敢数落本王的不是?!”
杨芷兰单手抚面,却不落泪:“王爷犹疑不定,怎成大事?如此下去,获罪只争早晚!王爷!您就是不为自己,不为妾身,您也要为世子争个尊贵前程啊!孩儿是你的嫡出爱子啊!”
秦王“嘿嘿”冷笑,他一把捏住王妃的脸颊:“糊涂妇人!你为你儿子竟敢忤逆于我?!今日本王就老实告诉你!出嫁从夫!子需孝父!本王兴旺你和世子才有平安;本王要是坏了事,便是上法场你娘儿俩也该陪着我同入九泉!”
年轻亲王的俊美五官微微扭曲:“你们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活着伺候我!死了还得伺候我!要死要活,我说了算!你娘儿俩只好碰大运吧!”
秦王妃呆呆看着丈夫,忽而泪如雨下,她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妾……明白了……”
秦王显然心情不好,他抛下正妃扭头而去。不仅如此,他竟在王妃的瞩目之下,随手在廊下拽了个清秀侍女拉入了卧房。
那屋里锦绣撕裂,那屋里美婢娇呼,那屋中情色声音混在呼啸风中分外刺耳。
秦王妃呆呆地跪坐在外间塌上,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她不能理解,太祖皇帝那样雄才大略的布衣天子,怎会生下如此草包子孙?!
红烛泣泪,斑斑如血。
秦王妃默默地攥紧了拳头:想妇道人家这一生劝不住丈夫,也该护好孩子,否则她与禽兽何异?
绣帘一挑,奶娘王氏悄无声息地慢慢走来。
灯光摇晃,照得她如同鬼魅。
窈窕温柔的奶娘毫不以屋里的香艳之声为异,她轻轻地为王妃擦干净眼泪:“娘娘,别哭。好歹咱们还有世子呢……”
杨芷兰怔忡看了明珠良久,她终于微挑起血色朱唇:“是了,好歹我已有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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