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送葬么?”
既然他说是那一定是的,怪不得我看见的影子都像在哀哀长泣,原来是在送泉路人,一去再无还期。
我看向白雾,那雾里的黑影渐行渐远,慢慢被雾气和山风且涌且吹送到上游去了,可是行进间遗落的悲伤似乎还停留在原地,久久不散。
或许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悲哀,大到朝代国家,小到黎民庶子,都逃不过由盛而衰,转眼尘土的结局,繁华过尽,余下一地拾不起来的凄凉。世间悲欢尽不相通,唯有失去亲爱之人的悲哀是无论何时何代,任每一个人也逃不开的,哪怕穿越了无数岁月,连旁观者都能感染到那份沉重的悲伤。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那他的亲人们一定很爱他,他们在这山里走了那么远,看上去每个人都很悲伤。”我喃喃道。
闷油瓶默默的望着火堆,“悲伤么。”
我又想到别处,如此深山出现一支如此庞大的送葬队伍的影子,而且年代久远,入山极深,远超平常丧葬规格,我都差点以为是强制迁徙的流民团了。这种大场面要么是曾有小国帝王将相于此处薨没,举国送丧,要么山外有个家族无敌庞大,子孙众多,又同时死了很多人,半个家族倾巢而出。
我没有查过当地县志史籍、风物传说,不清楚这里有没有什么帝王冢英雄墓,或者大家族群葬之地,一时不敢妄言。
于是我转头去问闷油瓶,“小哥,这山里有大墓或者墓葬群么?”
闷油瓶摇摇头,不知道是没有还是不清楚,亦或是他单纯不感兴趣。
“那有没有张家古楼?”
这种归葬方式看上去就很张家,说不定几百上千年前张家也曾枝繁叶茂,子孙以十万计,路上遇到十个人里起码有三个姓张的,远不是如今人丁萧条要倒闭了的样子。
闷油瓶叹口气,摇头,“也没有。”
我望向幽幽深山,立时告诫自己打住,我们这次不是冲着下地来的,不要节外生枝,最好熄了好奇的心思。
闷油瓶看我终于安静了,往火堆里添了把柴,问我,“累么?”
我笑着说,“不累。这才哪到哪儿?”
确实,只有山林难行,没有生死危机,除了走路就是走路,一点挑战性都没有,我内心深处都隐隐觉得路途无聊了。
“不累你还抽烟?”
嗐,我就知道瞒不过他,但我也想好了应对,“是胖子。”
刚才我和张金钱聊天的时候烟都抽一多半了,他甫一出现我就瞬间在暗处把烟头掐灭,远远弹进溪水里,想必此刻已经冲出去很远了,“胖子累了抽一支解解乏,先声明我离他可远远儿的,是烟味自己飘过来。”
闷油瓶回头看一眼酣睡的胖子不置可否。
张金钱回来了,他从暗处一步步走上前,我看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些鄙夷,心说这人听到了,他不会出卖我吧。
但他什么也没说,径直回到篝火旁向闷油瓶汇报,“族长,人影在山涧上游一个深潭边消失了,也可能山风太大把雾吹散了。”
闷油瓶点头表示知道了。
张金钱守着族长又沉默寡言起来,我对着他也不想继续聊天了,就跟闷油瓶一起看他煮面。
煮好了他先给闷油瓶盛好满满一碗,还放了鸡蛋,我在旁边端了碗等着。结果他停下手看我有几分嫌弃,大概是从未见过像我这般明目张胆欺瞒他家族长的厚颜无耻之徒。
我朝他笑笑,他撇过头哼一声,我碗里几乎全是面汤,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这是让我用来洗碗么,我在他这儿还塌房了?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我有点恼怒,刚要把汤泼他脸上,闷油瓶伸手过来,把他那碗跟我换了,张金钱看了一时无语,又忙不迭给闷油瓶盛面,“族长,还没来得及加面呢。”
我哼了一声,是么,我看他就是打算族长吃面,我们喝汤,说到底还是不爽我们两个外姓人跟着罢了,我就知道我和闷油瓶以外的张家人都不怎么合得来。
闷油瓶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把面又放在一边重新拿了个碗,看来是给胖子留好了。
张金钱只好继续给族长盛饭,最后他自己盛了浅浅一碗,我们三个人和着夜虫鸣唱安静吃完。过几分钟,我把一份余温正好的面放在离胖子脑袋一尺远的石头上。
睡梦中的胖子耸了耸鼻子,半合着眼坐起来,摸到碗边就开始吃,一边嘟哝,“汤少了点。”
“闭嘴,吃你的吧。”
这可是族长的份例,全是干货,老子刚才都只配喝汤了。
吃完饭分水果的时候就公平多了。
胖子吃饱了说声困铺上防水布倒头就睡,有点失血了么,得多休息。我给他拿了张保温毯搭上。闷油瓶抱着小黑金靠在他身边打瞌睡,有他在,蚊虫不近,林兽走避,光看剪影就有足安全感。
繁星倒影石涧,林风吹动篝火,我坐在石头上边,吃着水果打着饱嗝,正在看张金钱手脚麻利的洗洗涮涮,然后把锅碗瓢盆一件件收好,人夫感随涧水四溢,可谓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忍不住夸他,“家务做的不错,早成家了么?”
“家,张家算吗?”
他停下来,抬头看我。
“呵呵,怎么不算呢?”我幽了他一默。
张金钱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我突然觉得他鲜活许多,似乎少了些拘谨,开始放肆了。
我笑了,蹲过去勾住他肩膀。
“这就对了嘛,小钱钱,不要因为活太久,就把自己过成守在窠臼里刻板子的工具人,也别忘了你除了是张家人,首先还是个人。是人,只要心还跳,就会有情绪,无论喜怒哀乐,还是欣赏厌弃,都可以遵从本心表达出来。你看你刚才这个白眼就翻得特别漂亮,以后没事可以多朝我翻翻。”
“小点声,让族长听见了不得扒了我眼皮!”张金钱回过头飞快扫了一眼闷油瓶,见那边没有动静,才低声说道,“对不住,忘形了,好像咱们还没那么熟。”
“你对我不熟?张海客开年会没给你补课么?”
“我上课睡着了,而且你跟传说太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我问他。
我没有看过张海客备课的教案,不知道他在背后都是怎么编排我的,顶着一张跟我相似的脸公然说我坏话,不怕一众张家人听到精神错乱。
“主要我没想到你本人这么弱”
这话说的,难道张海客还是往厉害了鼓吹我的?是不是说我三头六臂力大无穷兼凶神恶煞死皮赖脸啊?
“哦呸,我弱是因为你们总拿张家人的标准来衡量我,我要拿你和你们族长比,你不弱吗?”
张金钱想了想,“弱。”
“这就对了。强弱是相对的,谁在你们族长身边不是个弱鸡呢?还有,以后别说你们族长坏话,什么扒你眼皮,不要传这种石头缝里出来的谣言。他明明最心善不过了,连你们家那群反骨仔都豁出命去救。”
张金钱点点头又摇头,“其实我们根本不会传族长坏话,我们内部的传言大部分都是关于你的。”
除了张海客,我倒也有点好奇这群皮里阳秋的张家人会在背后怎么蛐蛐我,他们也会像平常人一样,没事凑在一起聊我和闷油瓶的八卦吗?
我晃了晃他,“哦~传言都说我些什么,你告诉我,我大大的感谢你,说不定我还可以狡辩一下,此身自此分明了。”
“也没什么,我地处偏远,只能偶尔收到别人给的几条提示什么的,张家人通常不交流。”
“你说不说?”
“我说了…你能保证我死了以后进古楼吗?”
我有些意外,万万没想到他提的会是这么朴素的要求。
这有何难,张家人死后进古楼,不就闷油瓶说了算么,而且他进古楼都不知道多少年后的事了,我能不能看到还两说呢,我虽然不清楚他在这世上已经活了多久,但我大概率是活不过他的。
我当即拍拍胸脯, “我可以跟你保证,你们族长也绝对会答应。不信你去打听打听,看我是不是一言九鼎,平生最不骗人,更不爱耍阴谋诡计。你放心大胆说,我可以让你们族长给你预留一个的位置,顺便给你师父也弄个荣誉席位。”
张金钱听我提到他师父,眼睛一下亮了,看得出来他跟师父的感情很好,我这是戳到他的软肋了。
他脸上浮起喜色, “真的吗,我师父也能……我其实还留了一点师父的骨灰的,就在我的包里放着,那我能提前交给族长吗?!”
如果等他百年之后师徒俩一起进古楼,他师父老人家还不知道要在这世间游荡多久,他想先让他师父归葬也情有可原。
“可以,你一会儿交给我就行了,我会转交给你们族长的。”
“那我全说了,话可能不太好听,你不要生气。他们说你是族长的爱…逆鳞,心机城府很深,小肚…爱记仇,还会妖言蛊惑族长,所以张家人都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尽量不要违逆你,否则你进几句谗言,恐怕我们死都摸不进张家古楼。”
我靠!谁眼睛这么毒,造谣可真准,气的我七窍生烟,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会编排,当我是一个纯纯的祸家乱族的奸佞小人么。
我不由得勃然大怒,“妈的快说!你们这群张家人是不是背着族长偷偷拉了个小群?你把我加进去,我看看都有谁!有一个算一个,到时候全绑在密洛陀身上,永远围着古楼打转,一个也别想进去!”
张金钱听完一脸的无语,“啊哈你真这么爱记仇啊不过只能等回去了,我手机没电,深山里也没信号。你生气也不能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啊。”
“记着呢!你也记得等出山就把我拉进小群!”
我还没说完,突然感觉脚下一凉,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石涧里的水流湍急起来,一浪浪往条石上激荡,不时没过脚面,石缝里开始泛起污浊。
涨水了,转头望过去,上游的黑暗里传来令人心惊的隆隆声,在深山密林里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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