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册封礼之日,外命妇要随夫入宫道贺,潘宝璐之前对刘娥买去为德妃薰衣的清泉香饼动了手脚,便颇惦记其后果,一心想看看那炭饼有没有爆炸烧损衣裳,那件衣裳是否依旧被送入宫,抑或被撤换。这两日秦王府并无任何消息传出,也不知刘娥是否受罚……潘宝璐遂央求母亲带自己入宫一同拜贺德妃。潘夫人禁不住女儿再三恳求,请潘美请示于赵炅,赵炅倒毫不介意,称公卿之女入宫参加庆典早有先例,潘夫人大可携女同往。
那日潘宝璐母女乘车来到宫城丹凤门前,潘宝璐不待叶子搀扶便先跳下车,抬眼仰望面前巍峨城阙,一双杏目眸光流转,满是好奇。
一辆四匹高头大马驾着的革辂自后方来,停在潘氏母女犊车不远处。潘宝璐闻声望去,见那车朱班轮,八鸾在衡,有螭龙的纹饰,与此前所见楚王所乘之车类似,是亲王的车舆。
潘宝璐疑惑地沿着革辂纹饰向上看,还在想是否冤家路窄再遇楚王,却见一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的少年自车上下来,带领着一众侍从昂首阔步地向宫门走去。
那少年正是潘宝璐魂牵梦萦的赵元侃,此时穿戴着亲王冠冕礼衣,风仪亦与当日潘宝璐所见楚王相似。潘宝璐追寻着他掠过自己眼前的侧影,不由怔住。赵元侃浑然不觉,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潘夫人此刻亦自车中下来,见女儿这般痴看亲王,立即上前引袖朝女儿面前一挥,低声告诫:“别这样直视大王,要矜持!”
潘宝璐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母亲手臂,急切道:“是他!母亲,那日策马救我的人正是他!”
潘夫人一怔,然后与宝璐一齐眺望赵元侃背影。
宫门前侍立等待的宦官正在向赵元侃行礼,扬声道:“恭迎襄王,襄王请……”
宦官引导着赵元侃进入宫城。
潘宝璐显示先是错愕,旋即惊喜地笑开来,连声对母亲道:“襄王,他竟然是襄王!”
潘夫人也是乍惊乍喜,回握女儿的手,道:“原来你遇见的恩人是三皇子襄王!”
潘宝璐使劲点头,母女俩握着手相视而笑。
文明殿前,百官与命妇恭立于两侧,身着褕翟,头戴九翚四凤冠的李清瞳出现在大殿正前方,低首垂目,面含微笑,缓步朝文明殿走去。
她是淄州刺史李处耘的第二女。赵炅元配尹氏与继室符氏均早薨,太祖在位时,将李清瞳聘为时为晋王的赵炅之妻,彼时李清瞳尚未成年。但刚行过纳币之礼,太祖即崩,于是婚事暂缓,至太平兴国三年李清瞳始入宫,时年十九,而赵炅并未将其册为皇后,虽然李清瞳颇受宠爱,宫中也只称她为夫人,直至今日她才被册封为德妃。
赵炅坐在文明殿中,含笑看着李清瞳渐行渐近,打量着她的褕翟之衣和钗冠首饰花,目中有柔情浅浅泛起。
李清瞳朝赵炅跪拜。王继恩站在阶前,高声宣制:“后宫李氏,淑慎柔明,温和慈惠。自居近掖,克绍徽声……可进位德妃。”
赵炅起身,亲自将德妃之印授予李清瞳,再引她走到殿前,接受百官命妇的再拜称贺。
李清瞳微笑着看面前众人拜贺,随后侧首转视身边的赵炅,与他目光相触,忽然觉得他此刻神思恍惚,虽看着自己,但眼神不似起初和煦,有些落寞,甚至伤感,凝视着她,却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册礼之后,众命妇又来到后苑玉华殿内,再次拜谒德妃。
阳光透过殿中门窗洒在陈列于十几张长案的各家贺礼上。德妃阁中的内侍周怀政引导着李清瞳看贺礼,向她解释是何人所献。李清瞳缓步前行,一一看去,一众宫人和命妇们于其身后亦步亦趋。
李清瞳停在一对通体莹绿的镯子前,着意看了看,问道:“这对镯子,似是玉质,但这绿色比碧玉明艳,却不知是何材质?”
周怀政躬身答道:“禀德妃娘子,这镯子是由翡翠琢成,举世罕有,是陈国夫人悉心准备的贺礼。”
陈国夫人在两位宫人搀扶下上前行礼,气息微弱地道:“德妃娘子,这对镯子是我从南边的蒲甘国来的商人那里买来的。”
李清瞳对陈国夫人微笑道:“陈国夫人贵体欠安,今日惊动夫人来观礼我已十分不安,又怎好接受夫人如此厚礼。”
陈国夫人欠身道:“这镯子戴在德妃娘子手上才相得益彰。德妃娘子温柔和厚,高雅大度,一向是后宫典范,今日位列四妃,众望所归,我心里高兴,这病也像是好了几分,岂会不来?”
潘夫人朝陈国夫人一福,道:“原来喜事真能治病。妾身是觉陈国夫人气色大好,竟像年轻了十来岁,还想问问是哪位太医妙手回春呢!”
众命妇皆笑,纷纷向陈国夫人道贺。
德妃随众人笑笑,又继续看向旁边的一枝珊瑚,正欲开口,却闻门外宦官禀报:“襄王殿外求见。”
李清瞳有些诧异:“他怎么来了?”旋即吩咐,“请襄王入内。”
少顷,赵元侃健步进来,从潘宝璐身边走过。
适才一听襄王之名,潘宝璐已是芳心暗喜,自他入内,她喜悦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一旁的潘夫人看不下去,轻咳一声,潘宝璐这才收敛,低下头去。
赵元侃朝李清瞳躬身行礼:“元侃拜见德妃娘子,德妃娘子大喜!”
李清瞳神情严肃,语气却并不严厉,带着几分责备子侄的慈和口吻:“这殿中都是女眷,你就这么莽莽撞撞地跑来了?”
身后的陈国夫人忙上前打圆场:“德妃娘子与襄王生母李夫人容貌相似,襄王自小就与娘子亲近,小孩子不懂事,毛躁莽撞些也是寻常。他年纪还小,想必夫人们也不会介意,娘子就不要责怪他了。”
李清瞳遂笑对陈国夫人摇头:“官家这几个十几岁的皇子,就他还一副小孩心性。”
赵元侃笑,向李清瞳连连作揖:“臣知罪,只是臣刚找到个宝贝,此前没列入礼单中,一门心思要赶紧送来给德妃娘子,所以才这么莽撞地跑来。”
说完朝身后跟来的宫人示意,宫人呈上一个细长的锦匣,周怀政接过,打开呈给德妃看,原来是一支粗状的人参。
赵元侃道:“这株人参已有百年参龄,臣好不容易才从高丽商人手中购得。听说此物有补气活血,驻颜美容之奇效,便觉献给德妃娘子最合宜。”
李清瞳笑道:“我看这个给你爹爹是最好,他常说你淘气,惹他烦恼不已,可见他需要补补气。”
众命妇见德妃面露笑容,也跟着笑出声来。潘宝璐则一直凝视赵元侃,目不转睛,面泛红晕,许是自己都觉得双颊灼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李清瞳回身继续往前走去,赵元侃跟在她身后,也兴致勃勃地打量贺礼。
李清瞳走到一个打开的礼盒前,周怀政躬身说明:“这是楚国夫人献给德妃娘子的缂丝大袖衣。”
李清瞳垂目细看盒中衣物,颔首道:“这花纹十分独特。”伸手轻抚布料,又道,“这缂丝花纹看似雕镂一般,摸上去却柔软之极。不知何等匠人织成,竟这般巧夺天工。”
楚国夫人朝李清瞳微微欠身,隐有自矜之色:“禀德妃娘子,这件缂丝衣裳出自江南朱家,今年织成这等图案的只得一件,堪称独一无二的孤品。”
众人啧啧称奇,交口称赞。
隐于人群中的潘宝璐依稀闻到那件衣裳上飘来的香气,心知这多半是刘娥当初要薰的衣裳了,颇想求证这衣裳是否损坏,但李清瞳并不翻动那衣裳,衣裳仍是折叠好的样子。潘宝璐见李清瞳已走向下一件礼品,焦急之下不及细思,猛地一抬头,扬声道:“启禀德妃娘子!”
德妃及众命妇齐刷刷地回头看潘宝璐,脸上均是不解的神色,不知她何以陡然出声。潘夫人吓了一跳,蹙眉看着女儿,尴尬不已。赵元侃则衔着笑意好整以暇地端详着潘宝璐。
潘宝璐见自己忽然成了殿中众人注目的对象,略显慌乱,结舌道:“啊……奴,奴家曾听说……缂丝名家的织物珍贵无比,可遇不可求……这又是件孤品,想必……想必这衣裳定是漂亮极了……宝璐斗胆,想请娘子命人展开,展示一下……”
李清瞳的眼光在潘宝璐脸上略一迂回,旋即又露出了浅笑:“年轻姑娘果然喜欢看漂亮衣裳。不瞒你说,我现下也很想瞧瞧这件衣服到底是什么样儿。”
李清瞳目示身后宫女,立即有两个宫女上前,轻轻从盒中取出衣裳,左右展开。
潘宝璐悄然抿去浮上嘴角的一缕笑意,随众人将目光投向缂丝大袖衣。
天青色的大袖衣下方绣有荷塘小景,芙蕖初绽,鸳鸯戏水,草木迎风摇曳,白鹭飞向天际,而荷花与草丛中另有几只翠鸟、蜻蜓及蝴蝶,或展翅飞翔,或驻足品香,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殿外的日光穿过窗棂投射进来,映在大袖衣上,更显得衣裳上的纹样颜色绚丽,流光溢彩。德妃满意地颔首微笑。
潘宝璐不顾礼仪挤到前面,睁大眼睛细看,然而并不能在衣裳上找到一个火星灼烧的破洞。她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伸手翻看,还是没找到丝毫破绽。
潘夫人上前拉宝璐回自己身后,朝李清瞳掩饰地赔笑道:“这衣裳确实巧夺天工。”又恭维楚国夫人,“楚国夫人眼光果然非常人能及。”
楚国夫人嘴上道:“哪里,我只是按德妃娘子的喜好寻来的。”得意神情却溢于言表。
陈国夫人忽然指着衣裳上的蜻蜓蝴蝶,道:“你们看,这些草虫蝴蝶,似乎和缂丝纹饰不大一样,更为凸显,像要从画中飞出来一般。”
李清瞳用手抚了抚草虫蝴蝶以及翠鸟,道:“唔,这虫鸟图案,果然不一样,是绣上去的。”随即翻看布料背面,又道,“还是双面绣法,内外一样。”
赵元侃亦上前轻触衣裳,仔细品鉴后道:“针法齐整,温润光亮,气韵灵动,这位绣娘的针法看起来像蜀绣,真是精巧细腻。而且将虫鸟以刺绣呈现,更为立体,就如陈国夫人所言,虫鸟似乎要从画中飞出一般,实为这件衣裳的点睛之笔。”
李清瞳笑对赵元侃道:“你这孩子,竟然对女红也有研究。”
赵元侃哈哈一笑:“臣不学无术,平日就爱研究旁门左道。”
李清瞳又转顾楚国夫人:“楚国夫人的确品位不凡,缂丝加蜀绣,倒是少见,难得能如此相辅相成。这份厚礼,我很喜欢,夫人真是有心了。”
楚国夫人对李清瞳欠身道:“这衣裳若能惬德妃娘子之意,妾身欢喜不尽。这件大袖衣上,原无绣花,妾身府中一名来自蜀地的侍女向妾身建议说,缂丝虽好,但德妃娘子见多识广,必不会觉得多新颖。若绣上虫鸟,一则可使景象更为生动,二则,两种技法融于此中,或可令娘子驻足一观。”
李清瞳含笑道:“你府上这侍女,可真是心思玲珑。所以这蜀绣……”
楚国夫人道:“也是她绣的。”
赵元侃闻言,目中似有笑意倏忽闪过。
潘宝璐看在眼里,又恼又恨,双手隐于袖中用力绞着一方丝巾,几欲将丝巾绞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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