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刘夫人按例来到赵元侃寝阁巡视,却不见他人影,阁中侍女说大王天未亮便去书斋念书了。刘夫人心下疑惑,觉得元侃不至于如此勤奋,遂立即前往书斋查看。
刚走到书斋门前,便见张耆匆匆过来,朝她一揖,称大王今日要潜心读书,不许任何人进入书斋,黄昏时他自会出来。
刘夫人绕过张耆走到窗边,朝窗内望去,只见赵元侃背对着她,正捧着一卷书在读,似乎颇入神,姿态良久未动,只是不时翻翻书页。
刘夫人满意地转身离去。
将近午时,刘夫人亲自端着一盅汤水来到书斋前,又被张耆拦住,道:“夫人,大王还在……”
刘夫人打断他:“还在读书,我知道。只是用功这许久,也该进食了。这是我亲自给他煲的汤。开门,让我进去。”
张耆赔笑道:“递汤水这种小事何须劳烦夫人,就让我来做吧。夫人请把汤给我,我送进去。”
刘夫人见他几番阻拦,疑心愈甚,冷硬地道:“不必,你开门,我自己送进去。”
张耆迟疑着,左右阻挡就是不让她入内。刘夫人恼火,一把推开他,自己开了门。
刘夫人疾步入内,张耆涔涔汗下,亦紧随她,不时唤“夫人”,唯望她停下脚步。
刘夫人端着汤走到那兀自读书的身影背后,道:“大王读了这么久的书,也该稍事歇息。且饮一盅老身为你煲的汤,书稍后再看。”
那人背对刘夫人,默不作声,但握书卷的手轻轻地颤了颤。
刘夫人试探地连唤两声“大王”,那人依然不答。
刘夫人顿时明了,重重地把汤水搁在案上,不客气地将手搭在那人的肩上,狠狠地拉那人转身,面对自己。
看清此人面目,刘夫人先是一惊,旋即怒容满面,扬声道:“好啊,竟然是你,刘娥!大王呢?”
刘娥直视她,道:“大王入宫见官家去了。”
刘夫人怒问:“怎么出去的?”
刘娥默不作声,刘夫人又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张耆。张耆低首,从旁嘟囔道:“翻墙出去的……”
刘夫人急怒攻心,两眉倒竖直指刘娥:“是你教他这鸡鸣狗盗的手段的?”
刘娥摇了摇头,欲要解释,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一早,赵元侃便带她来书斋,硬要她穿戴自己的衣冠,又取出日前为她买的重台履,要她穿上。刘娥不肯,他便称若穿上他就有法子入宫打探消息。刘娥半信半疑地穿上了。他满意地上下打量,又走到她面前,与她比了比个头,笑道:“真的快比我高了……下次给你买双两寸的。”
刘娥追问他到底何意,他才说出自己的计划:刘娥穿上他衣冠模仿他在书斋读书,张耆在门外看守,不许人进来,他则翻墙出王府,入宫打听消息。
刘娥虽觉此举未免有些儿戏,但现下刘夫人坚决不许赵元侃此时入宫招惹是非,若要出去,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遂只好答应假扮他留在书斋读书。
赵元侃换上一套寻常少年的衣裳,将要出门,又折回穿着重台履的刘娥面前,朝抬眼直视他的刘娥笑了:“以前我所见的人,不是比我高就是比我低,我看他们,不是仰视就是俯视,现在,终于有个人能与我相互平视了,真好。”
刘娥心中一动。回想赴京以来,遇见的人身份多高于她,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低眉奉承着。虽然赵元佐对她格外友善,然而他在她眼中,宛若周身沐着日月光华的神祇,她对他亦是仰视的。而赵元侃,她倒可如对常人一般,不卑不亢地与其交流,就若他所说,是“平视”。这固然是因为一开始她不知他身份,不辨尊卑,但也缘于身为亲王的他愿意放低姿态俯就她。所以,他应该一开始便视她为一个平等的人的吧。
这些事,刘娥自然不愿与刘夫人细说,于感慨中保持着沉默。面对刘夫人咄咄逼人的询问,是张耆为她辩解:“不是刘姑娘教的,是大王自己想出的法子……”
刘夫人利剑一般的眼神刺向张耆:“住嘴!”
张耆瑟瑟噤声。
刘夫人对刘娥冷笑:“你这贱人,妄想攀龙附凤,想靠小聪明迎合大王,唆摆大王离经叛道,今日少不得要自食其果,得点教训。”言罢厉声朝外喊:“来人!把刘娥给我拖出去,备好我的鞭子!”
刘娥仓皇地睁大眼睛,从对面那中年妇人的眼中,看到了久违的,舅母眼中的戾气。一种可以称作仇恨的情绪从她目中浮升,像此刻天际的阴云,乌郁的静寂中潜伏着瞬息将至的电闪雷鸣。
这日万岁殿中,二皇子许王赵元僖在父亲的注视下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几字,请父亲过目。
赵炅捋须细看,赞赏地颔首:“不错,数日不见,二哥翰墨精进不少,颇有二王遗韵。”
赵元僖与赵元佐、赵元侃不同,外貌远不如他们俊秀,身材魁梧而偏胖,加上自幼说话又有些口吃,因此平时沉默寡言,显得颇憨厚,在宫中远不如元佐兄弟受众人瞩目,父亲也甚少夸赞他。此刻听赵炅这般说,受宠若惊地连连躬身长揖:“爹爹谬……谬赞,臣愧不……不敢当。”
赵炅拍拍他肩膀,道:“你前日呈上的策论爹爹也看了,没想到你对朝政也颇有见解,甚合我意。”
赵元僖低首道:“臣……谨承爹爹教……教导,才有些许……见识。只恨身为……为宗室,不能科……科举出仕,为爹爹分……分忧。”
赵炅叹道:“我原也希望你们哥儿几个都来做官,为爹爹分忧。但如今想来,宗室不问政事,安享富贵,才是正道。若非我当年许你四叔涉政,也不会发生现在这等祸事。”
此前他暗设诏狱,追查秦王谋逆一事。想到即将结案,免不了赐廷美一死,心下恻然,面上也显得郁郁不乐。
赵元僖窥探着父亲面色,道:“四叔谋逆,死……不足惜。爹爹为天下……天下苍生,宗庙,社稷,大义灭……灭亲,元僖十分……钦佩。”
赵炅淡淡一笑,不接此话。
此时王继恩入内行礼,禀道:“奏知官家,楚王求见。”
赵炅蹙眉:“元佐?他怎么来了?”
王继恩道:“官家前日为楚王订亲,便解除了对他的禁足令。今日楚王求见,臣斗胆猜测,恐怕与秦王之案有关……”
赵炅挥挥衣袖:“你去告诉他,我累了,将要歇息,让他改日再来。”
王继恩领命而出。
然而赵元佐似乎并不听从父亲命令,很快阔步进来,王继恩一脸焦虑,追在他身后不住地喊:“大王留步,大王留步!未经宣召,大王不可步入官家寝殿……”
赵元佐已走到赵炅面前,跪下,朝赵炅行礼,一句“圣躬万福”尚未说完,便被赵炅厉声喝止:“住嘴!我没让你进来,你就闯进来了?你知不知道,违抗圣意,是何等罪过?”
赵元佐叩首请父亲恕罪,然而很快又仰面抱拳拱手道:“爹爹,臣听闻秦王之案即将宣判,爹爹手握多名逆臣口供,要赐死四叔……”
赵炅一字一顿,冷冷道:“所以,你暗中遣人,打听国之政要?”
赵元佐语塞,旋即伏首道:“臣知罪,甘领罪责,但还望爹爹听臣一言……”他举目凝视父亲,殷殷劝导,“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然而赵炅根本不欲听他说完,怒示左右,扬声命道:“把楚王拖出去,杖责四十!”
周围宦者愣怔,赵炅怒喝:“还不动手?”众人立即答应,多名宦者上前,架住赵元佐便朝外拖。
赵元佐不断挣扎,连声恳求:“爹爹,四叔谋逆并未既成事实,他悬崖勒马,爹爹理应网开一面,求爹爹宽恕,饶四叔一命……”
赵炅决然挥袖,示意众宦者加速,将赵元佐拖离了他的视野。
赵元佐被除去冠服,仅着素衣中单跪在万岁殿前庭中。两名宦者手握廷杖,立于他身后。
王继恩走到赵元佐身边,躬身施礼,万般无奈地,在他耳边道:“大王,实在是圣意难违,臣也无可奈何……但臣已吩咐他们,减轻力道,还望大王忍耐,臣等得罪了。”
王继恩朝持廷杖的两名宦者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即高举栗木廷杖,轻缓地一下一下击打在赵元佐的背上。
赵炅于殿中听到杖击的声音,怒喝:“给我重重地打!谁要手下留神,朕便取了谁性命。”
行刑的宦者相顾骇然,只得加强力道,开始重击赵元佐。
赵元佐咬牙忍耐,眼神不屈。
血从廷杖落下之处透过白色中单,渐渐渗了出来。
赵元侃刚至万岁殿前便看见这般景象,不由心惊。王继恩向他走来,低声解释了两句,赵元侃凝眸思索,还在想如何为大哥说情,却见李清瞳扶着陈国夫人从殿外匆匆赶来,一见这情形,陈国夫人立即高呼“住手”。
行刑宦者暂停落杖,望向万岁殿内。而殿中传来的仍是赵炅斩钉截铁的命令:“打!”
两名宦者又高高地举起了廷杖。
陈国夫人见状,瞬时朝赵元佐身后扑去,廷杖落下,重重地砸在她背上。
陈国夫人浑身一震,感觉到体内有骨头断裂,一口鲜血随即呕出。
李清瞳惊呼,赵元佐回身一看,亦发出一声悲呼,立即抱起陈国夫人,连声唤她。
陈国夫人紧闭双目,已然晕厥。
赵元侃疾步过去探试陈国夫人气息,但觉她呼吸微弱,已命悬一线。
李清瞳进入福宁殿中报讯。赵炅迅速从殿内出来,身后跟着赵元僖和李清瞳。
赵炅来到陈国夫人身边,低身与赵元佐一起托着她,轻声唤:“乳娘。”
少顷,陈国夫人徐徐睁开眼睛,一见赵炅,两行泪顿时涌出,一只满是皱纹的手颤巍巍地抓住赵炅衣襟,气若游丝地道:“官家……老身这辈子,几乎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回,你就答应老身吧,放过四郎,就算把他流放到偏远之地,做平民百姓也行,只是……别伤他性命。”
赵元佐亦朝赵炅跪拜,接连叩首请求:“臣请陛下饶四叔一命,向天下人展示君主仁德之心。”
赵炅沉默须臾,旋即镇定开口:“乳娘,对不起。四郎谋逆,法不容情。”
陈国夫人目中神采霎时一暗,抓住赵炅衣襟的手松开,无力地沉沉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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