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赵炅在后苑接见赵普,心知赵普带来的是赵廷美与卢多逊的消息,却并不急着追问,一壁气定神闲地玩着投壶游戏,一壁以闲话家常般语气问起秦王近况:“派去西京的人回来了?秦王对西京景象与宅邸可还满意?闲时有无官吏与他相从携游,赏月观花?”
赵普道:“西京官吏对秦王之事有所耳闻,故此小心应对,并不敢与之过从甚密。秦王居于宅邸,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常感悲戚。其妻楚国夫人曾问及金明池宴集隐情,他避而不谈,只说未曾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
赵炅不由冷笑,指尖掠过刚拈起的一支箭矢磨去锐气的端首,道:“阴谋挫败,便当一切没发生过,未曾对不起我,说得连他自己都信了。”
赵普叹道:“秦王策划谋逆,其罪当诛,陛下宽宏大量,格外开恩,只放他往西京,他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出此怨言,暗指陛下容不得他,将他放逐出京。臣民不知内情,或受其挑唆,诽谤君主,长此以往,轻则有损陛下清誉,重则动摇社稷根基。”
赵炅短暂沉默,旋即将手上箭矢投向壶口,箭矢稳稳正中壶心,立于壶内红豆之中。赵普率众喝彩,赵炅微微一笑,接过内人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才又问赵普:“卢多逊可松了口?”
“已画押招供。”赵普禀道,“他供出了秦王贿赂他,与他结交的过程。策划谋逆的细节也说了,还供出秦王的一句肺腑之言,完全暴露了秦王处心积虑欲弑君篡位之心。”
赵炅选箭的动作一滞,投向赵普的冷凝目光有陡然加深的凉意:“什么肺腑之言?”
赵普深垂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眼睛躲避着皇帝居高临下的审视,低声,但清晰地回答:“卢多逊说,他投靠秦王之时,曾向秦王表示:‘愿官家早日晏驾,我好尽心事大王。’秦王立即答道:“此言正合我意,我亦愿官家早晏驾,届时与尔等同享富贵。’”
赵炅一时无语,伺候他投壶的内人未解其意,还依旧把箭筒送至他面前等待他挑选,赵炅阴沉着面色扬手一拂,箭矢哗啦啦散落一地,刺耳的声响霎那间撕裂了这阆苑瑶台的风和日丽。
赵普、众内人、宦者均应声下拜,屏息赔罪。赵炅神色却转归平静,起初的怒气散于风中,他波澜不兴地淡淡下令:“带卢多逊来见朕。”
赵炅亲审卢多逊于崇政殿,之前屏退闲杂人等,只有赵普及王继恩在侧,审问卢多逊的内容也暂未公诸于众,不久后,赵炅端坐于朝堂之上,宣布了虢夺秦王封号的决定。
王继恩向持笏分列两侧的百官宣读诏书,称“秦王廷美交通卢多逊等大臣,阴怀异议”,皇帝顾及手足之情,未加严惩,仅责授西京留守,谪居洛阳。“然廷美不思悔过,仍怀怨望”,故“降廷美为涪陵县公,房州安置。妻楚国夫人张氏,削国封。子贵州防御使德恭等只称皇侄,女韩氏妇去云阳公主之号。卢多逊等及其家眷流放崖州。”
王继恩念毕,赵普与潘美率先出列,向赵光义跪拜,齐呼:“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大臣亦随之跪拜,山呼万岁。
面对这万众臣服的天下,赵炅却并无多少伐除异己的快意,弟弟幼时的无邪笑容自心中闪过,他恻然想:我只是许你一片放纸鸢的天空,你却觊觎我足下的江山。你以为抛却亲情可以达到目的,却不想你要面对的我更不会为亲情所累……
一念及此,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底瞬间漫升,像隐于胸中多年的刺又亮出了锋芒。赵炅迅速直身坐稳,阻止自己坠入记忆的漩涡,泯去感伤之意,他朝众臣端然微笑,并告诫自己:朕与那放纸鸢的弟弟已失散在彼此的人生中,此后凭他去往何处颓垣荒墟,朕皆应心如寒铁,不闻他穷途之哭。
刘娥病好之后赵元侃仍以锦衣玉食奉养,刘娥难感心安,但见前路茫茫,一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暂留于襄王府中,仍坚持做侍女职事,拒绝白白领受赵元侃恩惠。
这日赵元侃在书斋内读书,让刘娥相随。刘娥便在他看书之时手持拂尘,这里扫扫,那里拂拂,见桌上的瓶花供养了几日有些衰败之相,便放下拂尘仔细清理枯枝败叶。
赵元侃目光虽停留于书上,眼角余光却始终不离刘娥,见状忍不住搁下书册,叹道:“阿湄,你不用干这些活的,我请你来,不是要你做侍女。”
刘娥道:“我身无分文,你既收留我,我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赵元侃正色道:“你怎么没做事,你帮我做了件大事。”
刘娥目含疑问。
赵元侃忽地展颜一笑:“你伴我左右,为我消除了一桩心事。”
赵元侃衔笑欲待刘娥回应,但见她一双眼眸清澈,直视自己的神情却格外严肃。
赵元侃笑容渐渐有些僵硬。
刘娥平静地注视着他道:“这瓶花该换换水了。”
刘娥捧着花瓶出门,抬首见刘夫人一脸铁青地立于门边,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刘娥朝刘夫人微微欠欠身以示意,刘夫人表情漠然地看着她走出去。
待刘娥走远,刘夫人疾步走至赵元侃面前,道:“我听到风声,秦王谋逆之事被再次追查,牵连甚广,被捕入狱者不计其数。如今秦王已被虢夺封号,贬往房州居住,卢多逊等人均被流放,大王可曾知晓?”
赵元侃道:“这个自然。昨日入宫定省,爹爹都与我说了……你暂别告诉刘娥,她还不知道。”
刘夫人含怒道:“大王时刻为那丫头着想,却可曾想到,你收留罪臣奴婢,本就是大罪,若有人告发,后果不堪设想。”
赵元侃反诘:“你是想让她离开王府?你不是也觉得让她出去不妥吗?怕她说出我收留她之事。”
刘夫人眉头深锁,道:“那时官家尚未宣布怎么处置秦王,事态尚不明朗,是得把她留在王府,以防她外出节外生枝。但如今秦王谋逆之事已坐实,虽然官家暂未判他和家眷死罪,但罪臣之名是逃不掉了。你继续收留刘娥,迟早会有风声被外人知道,若传进官家耳朵里,他岂会不动怒?”
赵元侃决然摆首:“她如今无依无靠,我不能放任不管,就让她继续住下,出了事我担着。”
刘夫人又气又急,连连拍案道:“你担当得起吗?别以为官家近日对你有些好脸色就会容许你做任何事。若论曾获得的宠信,你比秦王如何?比楚王如何?他们如今又是何等情形?”
赵元侃仍不改心意,只说:“乳娘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
刘夫人咬唇,将心一横,直直地在赵元侃面前跪下。
赵元侃一惊,忙起身搀扶刘夫人:“乳娘,你何苦如此!”
刘夫人推开他双手,坚决不起:“老身受大王母亲李娘子之托,要拼此一生,扶助襄王,实不忍见大王以身犯险。请大王以大局为重,若不肯把刘娥交给官家,也请将她送出王府,让她去一个偏远之地隐姓埋名地生活,大王再也不要与她有任何瓜葛。”
赵元侃不回应,只道:“你快起来,此事以后再议。”
刘夫人冷面保持着下跪的姿态:“大王不答应,老身便一直跪下去。秦王被流放至房州,实乃前车之鉴,大王切莫继续任性,收留刘娥。”
赵元侃见她语含威胁,也不免有气,冷道:“你不必如此逼我,我不会答应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轻唤“大王”,赵元侃一愣,辨出是刘娥的声音。闻声望去,见刘娥捧着花瓶站在门外,面色苍白,显然已听见乳娘与他说的话。
她出门未久,看到花瓶中有附于瓶壁的腐败花叶,想回书斋取工具清除,遂原路返回,不意两人对话尽入耳中。
刘娥进到室内,将花瓶搁下,朝赵元侃裣衽一福:“请大王容我离开襄王府,前往房州,追随秦王。”
赵元侃急切劝道:“四叔处境不妙,你何必此时赶去,轻则受苦,重则丧命。还是留在这里,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刘娥抬头看他,语意坚定:“如果秦王平安,我可以留在京师。正是因为他处境不妙,我才必须随他而去。他两次相救于我,他既对我有恩,我便不能对他无义。”
赵元侃叹道:“你一弱女子,怎么也学那些士大夫讲什么礼义。”
刘娥淡然笑笑,道:“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所剩者,无非几分义气,我敝帚自珍,不想丢弃,还望大王成全。”
赵元侃惘然与她相视,渐渐明白,这一回,无论如何是留不住她了。
刘娥连夜于房中收拾行囊,将这些日子赵元侃送给她的衣物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搁于床上。然后整理鞋履,低首间看见床下的重台履,目光不由萦回于那鞋上,须臾,轻轻将鞋拾起,想起了赵元侃见她穿上重台履后说的话:“以前我所见的人,不是比我高就是比我低,我看他们,不是仰视就是俯视,现在,终于有个人能与我相互平视了,真好。”
刘娥看向一旁的包袱,犹豫要不要把重台履收进去。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将鞋放下,郁郁地看了重台履最后一眼,便不再回顾,动作麻利地将必备之物收好,随后将包袱系上。
天尚未破晓,背着行囊的刘娥便从襄王府中走出。守门的侍卫前一晚已得到指示,不再拦她,只是诧异地问:“刘姑娘自己走么?”
刘娥浅笑着点点头。虽然赵元侃早已为她备好车马,但她不欲使用,提前了一个时辰启程,便是为谢绝他最后的好意。
此去一别,恐怕永无再见之时,他施恩过重,她怕无以为报。
刘娥朝逐渐从黑暗中苏醒的清晨走去,片刻后停下来,回眺仍在灯影里静伫的襄王府,神色黯然,旋即抬目,望向等待着她的远方,继续前行。
刘娥沿着汴河出了城,一位戴斗笠、蹲于船头休息的船夫见她背着行李,立即站起,热情地询问她的去处,邀请她乘舟。刘娥与他对谈,斟酌了路程与费用,决定上船走一段水路。
河边蒹葭苍苍,芦荻的穗如浪起伏,小缆扁舟盛着一段烟霞,被萧萧淅淅的晨风吹入汀水深处。
赵元侃骑马驰来,见了刘娥的舟即下马,长袍广袖、衣袂飘飘地朝河滨奔来,一壁奔跑一壁连声唤“阿湄”。
刘娥自舟头站起,朝赵元侃方向看来。船夫见状止棹。
赵元侃立于河滨,恳切地盯着刘娥,扬声问:“阿湄,你还是要走么?”
刘娥点点头。
赵元侃道:“那你再等一下。”
言罢他仰面朝天,向上挥舞双袖,口中似在吟哦。
刘娥不解地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向云中君求雨……”他凝视刘娥,似舞蹈似礼拜的动作仍在继续,“求来一场倾盆大雨,我就有理由把你多留一天了。”
刘娥想笑,但牵了牵唇,终究没笑出来。
“大王……多保重。”她轻声说了这句话,然而并不足以令赵元侃听见,她也无意再说,转顾船夫:“走吧。”
船夫长桨一抵岸边大石,船悠悠地荡远。船夫继续举棹,令扁舟逐渐远离了河滨。
赵元侃停止求雨,隔着河滨芦苇,朝船行进的方向亦步亦趋地奔跑。
刘娥怅然低首,在船头坐下,再不看岸上的赵元侃。
水云间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透过芦苇,刘娥的小船缓缓朝红日的方向驶去,渐渐化为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终于漂出了赵元侃的视野。
赵元侃无奈止步,微微喘着气,落寞地眺望水云之间,觉出脸上有水珠,他茫然引袖拂拭,自己也不知是汗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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