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默默低着头风卷残云，根本没精力分神出来回应唐念的话。
唐念也索性闭上嘴巴，只是静静站在她旁边盯着她出神。
林苏不解的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视线短暂对视了一瞬，唐念的心瞬间重重往下坠了一帧，然后又被飘飘然浮了起来。
像是一种很奇怪的，下意识的生理反应。
或者说，唐念现在对林苏的感情很复杂，掺杂着很多唐念自己也不太懂的情绪。
那种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也好，还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喜爱，真真假假掺在一块儿，真是令人头疼。
不出两分钟，林苏把扒了个干净的饭碗塞回唐念手里，起身拍拍屁股捡上自己的装备。
“谢谢，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唐念总容易发愣，她之前还刷到视频说这是老年痴呆的前兆。
真该好好查查了。
“哎，”唐念回过神来挽留,“不休息一下吗？”
她指了指大棚里面的阴凉处，示意林苏可以在那块休息。
林苏只是脚步顿了一下：“不了，晚一分钟，就少一份希望。”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她听到了同样的两句话。
看着林苏毅然决然的背影，唐念的心里某个地方好像陷下去了一块。
如果说刚刚的林苏只是稍微打开了城池，那唐念在看到碗底留着的东西之后，便被彻底攻破了。
她刚刚没怎么注意，当把林苏吃剩的碗拿开之后，唐念才注意到躺在她手掌心的赫然是一张半巴掌大小的被折起来的黄色纸符。
不用想唐念也猜的到这是什么。
她先是有一瞬间呆滞，然后赶忙把碗搁在桌子上，带着三分不可置信四分惊奇五分感动地小心翼翼捻起那张纸符轻轻展开——黄色的符纸上面用红墨水写着看不懂的经文。
是从寺庙里面求来的平安符。
事先林苏并不知道自己也在这儿，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是林苏自己的平安符，现在转交给了自己。
唐念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那些原先被积压在心底的说不清道不明又酸酸胀胀的情感似乎突然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一下子迸发了出来。
林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塌方的尽头，她凝神望了好一会，直到被一道响亮的声音叫回神来。
“姑娘，”刘姨靠近，“姑娘？”
实在是不好意思，刘姨一上午都没记住人名字，只能笼统的喊人家姑娘。
“想什么呢？”
“哦没有。”唐念回答得有些苍白。
“等下这些碗筷差不多可以拿去清理一下了，现在情况特殊，这里严重缺水，连口喝的都难找，国家找人运来的水资源都不够人喝的咧，等下我来教你怎么洗。”
“好。”唐念满口答应。
她从自己内袋里拿出自己的团员证，把那张平安符抚平小心翼翼地夹在了里面。
随即就把一摞摞碗筷捧起来搬去了后面洗碗的地方。
灾区说不艰苦是假的，刘姨忙了一个上午口干舌燥都只敢喝一小口矿泉水润润嘴皮。
她给唐念示范了一遍先用一点点水流把饭渣清洗掉，然后再拿抹布擦拭干净。
唐念表示自己清楚了，刘姨就把这块儿留给她处理。
唐念刚来没多久，但她愣是一声不吭花了两个多小时把所有的碗筷都洗了个遍。
这些刘姨都看在眼里。
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柔柔弱弱的女孩子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就这么埋头苦干。
国家对于灾区管控还是相当严格的，救援区被设立在相对安全的地带，塌方严重部分被拉上了警戒线，现在还处于黄金救援的72小时，所有人都在紧张的进行救援行动，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连医生护士们也都在救援区时刻待命，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需要他们的时候。
其实志愿者们并不会直接参与到救援中，毕竟专业的事情还是需要教给专业的人干，他们跟去灾区的志愿者们只起到辅助作用，尽管这样长时间的搜救行动还是让有些人支撑不住。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多的还有心理上的凌迟。
看着一张张被埋在废墟下被尘土掩埋的脸，一声声惨绝人寰的哀嚎与痛哭，那种明明与遇难者近在咫尺却无法援救的痛心，为了活命不得不截去肢体的绝望，以及废墟里无时无刻都会咕噜咕噜冒出来的新鲜血液，干涸了又会被新的血液覆盖上，放眼望去整片满目疮痍看不到尽头和希望。
时间越久，就算心理素质再强的人也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一张张苦苦哀求的或者是已经在绝望中死去的脸。
林苏也怕，怕那些被埋在下面的人的眼睛，仿佛能透过皮囊洞穿到她的内心。
那些深深对活下去的渴望，毫不掩饰的从瞳仁里照射出来，直勾勾的传递给了每一位在场的救援人士。
乌黑的眼珠成为了这片茫茫灰色里唯一的色彩。
林苏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跟着搜救了多久，她只记得那一张张不相同却又一样的脸庞不断在自己眼前闪过，年老的，稚嫩的，清脆的哭泣声不绝于耳，有一霎她甚至觉得这仿佛像是一场幻境，人世间的疾难短暂麻痹掉了她的神经，直到天色缓缓变暗，大家纷纷打开了自己安全帽上的电筒。
一道道刺眼的光芒逐一亮起，终于激得林苏麻木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
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绳索，林苏猛地喘了几口气。
身边的一位消防员看出了端倪，皱眉问道：“你还好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小同志已经跟着他们一起连续作业有十几个小时了。
戴着口罩和头盔，再加上天色暗淡，消防员并不能看清林苏的脸色。
但此时林苏藏在装备下的嘴唇已经惨白无比了。
她气若游丝地吐出了几个字：“我没事，还可以继续。”
消防员几乎是瞬间就严肃起来：“同志，请量力而行，这样才是最好的协助。”
接着他又去跟领头的人像是请示了什么，带着他们几个志愿者回到救援区。
大家也没再坚持，从凌晨六点到现在他们确实有些支撑不住了。
刚好可以让夜间作业的志愿者们顶替他们换班，不至于太辛苦。
刚走出警戒区，林苏就腿软得瘫坐在了地上。
周围人想去扶，被林苏软趴趴地招招手制止了。
旁边就是炊事和休息区，不会有什么危险，大家也就没再管她。
她几乎是立刻就摘掉了口罩和头盔，汗水夹杂着灰尘扑簌簌的往下流淌，她把手撑在后面的钢筋混凝土上，微微仰起头大口大口的喘气。
她好累。
她需要休息。
可是她不敢闭上眼睛。
只要一闭上，那一张张绝望的，渴求的，狰狞又可怖的，充满求生欲望的脸就会一帧帧闪现在眼前，像梦魇一般缠着她，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林苏！——”她听到了有人在喊她。
但是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唐念狐疑的看着坐在废墟上好似灵魂出窍的人，快步上前摇了摇她：“林苏？！”
林苏像是猛然惊醒，下意识抓着唐念的手臂大口喘息着。
这次不是绳索了，是抓到了水岸。
刚刚远远望去还没什么，走近了看才发现林苏颜色惨白得可怕，简直就不像是正常人的血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作业严重缺水，她的嘴唇很干，灰尘粘了满身满脸，看上去狼狈不堪。
看到面前来人是谁，林苏空洞的眼神才慢慢的，一点一点恢复了神采。
唐念赶紧从包里面掏出矿泉水：“林苏？！你怎么样，喝水吗？”
林苏没回答，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唐念，看得她有些发毛。
唐念挣了几次都没挣脱开林苏的桎梏，只能就着被抓着的手勉勉强强拧开了瓶盖。
她用另一只手把水瓶递到林苏唇边。
林苏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缓了好一会她才像如梦初醒一般，像烫手山芋一样松开了攥着唐念的手。
她干巴巴的憋出一句：“抱歉，我失态了。”
唐念也不顾地上的钢筋泥地硌得膝盖生疼，她就这么直直的跪在林苏身边，一点也没嫌弃的用手掌擦掉林苏脸上的灰尘和污渍。
林苏大概是真的被吓傻了，就这么傻傻的任由唐念动作。
温热的触感从脸上拂过，带着些粘腻腻的感觉，激得林苏打了个激灵。
两人的脸距离不到半尺，林苏连这人的眼睫的翕动都看得一清二楚，唐念的呼吸悉数喷洒在自己脸上，有些痒痒的。
唐念琥珀色的眼眸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林苏眼里。
唐念丝毫不知道这人已经神游天外了，担忧的拍拍她的脸：“喂，林苏，你还好吗？”
不知道这句话触动了她什么神经，慢慢的，林苏就着这个姿势把脸埋进了掌心里，形成了一个抵御外界的防御姿势。
接着唐念就听到林苏瓦声瓦气的回答：“不好，一点都不好。”
跟平时的嘴硬逞能都不一样，这次林苏坦坦荡荡毫不遮掩的说了出来。
正是因为这样，唐念才觉得反常。
但隐隐约约她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她想强硬掰开林苏的手，无果，唐念只能换了种方式，大大的搂住了林苏，嘴唇贴在林苏的耳边：
“林苏，你听我说，命运本来就不是公平的，当无法避免的灾难来临时，就是我们和死神在鬼门关抢人的时刻，所以我们不能倒，我们倒下了，那些被死神争夺的人就再也没有希望了，你明白吗？”
林苏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着，唐念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想让自己的体温过渡一些到林苏的身上去。
“死神也许会嘲笑凡人的无能，我们就要以十倍甚至百倍的力量告诉死神他的愚蠢。”
林苏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哆哆嗦嗦的被扶到了休息的地方坐下，直到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她才觉得活了过来。
看到林苏状态慢慢恢复，唐念也松了一口气。
青州停电，停水，停网，三米以外到处黑漆漆一片，像是身处于异世界的虚无，只有身后微弱的灯光在提醒众人他们还活着。
唐念收拾好碗筷拿了条还算干净的毛巾打湿之后拿出去，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凳子上的人又不见了。
唐念走出去几步，赫然看到坐在渣堆里的林苏。
“给，毛巾，条件艰苦，将就着擦擦吧。”
他们早就分不清具体时间了，林苏接过毛巾，只是指了指天空示意唐念抬头看。
“嚯，好美啊。”
没了城市灯光的掩盖，原本全都在白炽灯加持下黯淡无光的星辰此刻全部都展露出了真面目，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唐念也拍拍屁股坐在林苏身边，仰起头跟她在这紧张的局势下得以抽出些时间喘息。
突然林苏冷不丁的开口了：“处于震中的青州刚地震完是很危险的，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余震的发生，你就这样孤身一人来了，不怕么？”
她是真的很好奇，不敢想一个地震时惊慌失措到无助哭泣的人第二天怎么就突然有了勇气站上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
唐念先是愣，然后就笑着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又像是嘲弄。
林苏不解。
唐念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回头看：“我不是孤身一人，你们都是我并肩作战的队友，你们就是我的底气和勇气。”
昏黄的煤油灯照映出帐篷里的影子，很容易分辨得出有几个帐篷里有人在睡觉，哪几个是病理区，还有很多零零碎碎在外面小憩或者是工作的人。
林苏突然就笑开了。
唐念没管，能让她心情愉悦点是好事。
“还不睡觉吗？”
“马上。”林苏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颈椎。
“听带我来的李婶说这里睡的都是大通铺，一起睡吗？”唐念歪了歪头。
反正横竖都要挨着别人睡觉了，不如挨个自己喜欢的。
林苏斜睨她一眼：“我睡觉抢被子。”
“……哦。”
“我还打呼噜。”
“……？”
“最重要的是我还会踹人。”
“……？”
林苏心情肉眼可见好了起来：“所以就算这样你也要跟我睡？”
下一秒唐念就一整个熊扑到林苏手臂上：“当然！你就庆幸吧，不然你敢这样对陌生人？有我是你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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