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清立刻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和弦外之音,他自嘲一笑,抬头对上那双充满怀疑的眸子,笑着问道:
“若儿臣说不是,父皇会信吗?”
皇帝没有说话,定定看了他许久后突然笑了。
“信啊。”
他笑着看向他,语气颇有几分随性。
“你是朕的儿子,朕不信你还能信谁?”
苏若清闻言并未接话,只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帝这时才想起还未让太子起身,于是出声道:
“地上凉,起来吧。”
苏若清应了一声这才站起身来,手里紧紧攥着那份信件。
“这急报……”
苏若清欲言又止,双手递过信件,可皇帝却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只淡淡道:
“放案几上吧。”
苏若清抿了抿唇,“那粮草一事……”
皇帝闻言轻笑一声,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道:
“此事,等太师来了再议。”
苏若清立刻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点头应了一声后将信件平放在案几上,静静等候在一旁。
不一会儿,殿门外便响起一阵“咚咚”声,紧接着,郑渔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回皇上,太师来了。”
“进来吧。”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一满头白发的老者拄着拐杖缓缓而入。
此人正是元丰年间的太师刘畅,也是文帝苏景易的老师。
“老臣见过皇上。”
刘畅缓缓走到大殿中央后便欲行礼,只是还未等他跪下,皇帝便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笑道:
“太师与朕之间有师生情谊,何必多礼?匆忙召老师前来,还勿见怪。”
“不敢不敢。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乃是臣子本分。”
皇帝笑而不语,目光缓缓落在一旁的信件上。
刘畅自然察觉到了这个,目光也随之看了过去,不过一瞬便又移开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大殿之中的氛围也变得微妙起来。
刘畅见皇帝没有丝毫要开口的意思,在心中思索了片刻,这才问道:
“不知皇上此次召见老臣前来所为何事?”
“为何事?”
皇帝嘴角划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缓缓出声:
“自然是为了禹州。”
刘畅闻言点了点头,仿佛没有听出皇帝语气中的不悦,继续问道:
“是因为前些日子镇国公请求的增粮一事?”
“前些日子?”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可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
“看来老师当真是年纪大了,连盛京城下的事情也不知晓。”
刘畅仿佛没有听出话中的试探和不满,捋着花白的胡子呵呵一笑,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是啊,老臣今年已经七十了,赋闲家中后便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消息闭塞。”
说到这里,刘畅突然叹了一口气,似是怀念着什么。
“想当年,臣初遇陛下时,陛下还是个孩子,可如今再过几年,太子都要到了及冠之年。”
一番话勾起了不少陈年旧事,皇帝看着他两鬓的斑白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感慨,语气也不免带了几分感怀:
“是啊,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刘畅听了这话后眼中怀念更甚,似是沉浸在往事里。
苏若清见二人久久不入正题,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焦急来。可他偏偏又不能开口,只得站在一旁等着。当真难熬。
过了许久,刘畅终于出了声。
“臣总想着当年的约定,想着能与陛下一起开创盛京,可是……”
刘畅看向皇帝,眼中诉说着千言万语,可话至嘴边却化为一声长叹。
最后,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在皇帝的目光下扶着拐杖缓缓跪在地上,沉声道:
“臣自知才能不足,忝居高位,实在愧对圣恩,若皇上身边已有良臣,还请皇上准许老臣能够早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皇帝闻言没有说话,垂眸看了他良久。
刘畅跪伏在地看不到皇帝的神情,随着时间的逝去,心中也越来越没底。
就在刘畅忍不住想要开口时,皇帝终于回应了。
他上前将跪在地上的人搀扶起来,面上挂着和煦的笑意。
“告老还乡可没有那么容易,如今大渊百废待兴,可能还要再辛苦老师两年了。”
刘畅闻言连连应着,“承蒙皇上看中,臣之幸也。”
皇帝笑笑没有回话,转头看向一旁的太子。
“太子,将案几上那封信拿给太师看看。”
苏若清应了一声,快步走到案几旁拿起信件,然后在皇帝的注视下将信递给了刘畅。
“这是禹州今晨刚递来的八百里加急的信件,朕和太子已经都看过了。太子想要先调用储备粮以解禹州之急,太师以为如何?”
刘畅接过信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思索片刻后回道:
“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之所以留储备粮,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所用,若此时借了出去,被旁人知晓后钻了空子又该如何?因此,臣不赞成太子的意思。”
太师的话完全在他意料之内,皇帝轻瞥了一眼太子,问道:
“太子,你觉得太师此话是否在理?”
“太师所言自然是要考虑的,可储备粮各地都有所准备,今年并非荒年,先拿出一部分来用也不是什么大事。”
“太子所言极是,只是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难免会乱,再说,这中间的往来也是十分麻烦的。”
苏若清闻言登时便笑了,他静静看着眼前的老者,眼底隐忍着怒意。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纵然往来的文书印章繁琐,可事急从权,难道他们见了圣旨还能不奉命行事吗?”
“这……”
刘畅登时便被问住了。
圣旨自然无法违抗,先拿了粮再补档案也没什么,只是……
他小心观察着皇帝的反应,心中不断冷笑。
皇帝不想留下宋璟,别说是储备粮,就算是有现成的粮草又如何?有何用?
看着皇帝微微拧起的眉头,刘畅突然跪伏在地,字字铿锵道:
“皇上,无论情况如何,我大渊可从来没有动储备粮的先例啊!”
见皇帝眉宇之间已有忧虑,刘畅拿出了杀手锏。
他抬头望向皇帝的眼睛,平静道:
“您忘了云历帝时的教训了吗?”
听到云历帝三字,皇帝眸光微沉。
云历帝乃是云朝最后一任皇帝。当年,他就是因为动了南方的储备粮用来援助西蜀,才导致后来南方各国席卷而来时一败涂地。
因吸取云朝的教训,渊朝开国皇帝登基后便立刻立下绝不动储备粮的规矩。
想到这里,皇帝冷下了目光,不容置喙道:
“储备粮不能动。”
苏若清心里一紧,忙问道:
“那禹州……”
皇帝轻瞥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刘畅。”
“臣在。”
“今日早朝,召集百官筹粮。”
他将筹粮二字咬的极重,刘畅自然听在耳中,应了声“是”。
苏若清听后便知事情已无转机,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伤感。
刘畅自然将这个看在眼里,呵呵一笑道:
“殿下与宋朝从小一起长大,想来应当会竭尽全力筹集粮草吧?”
皇帝闻言眸色一沉,暗暗瞥了刘畅一眼,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但如今还不到时候,因此便故作听进去了他的话,眸光沉沉的看着太子。
苏若清怎么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挑唆,他眼底冷意浮现,但面上却仍是笑着。
“为禹州筹集粮草乃是国事,孤定然会竭尽全力。”
说完,他看也不看刘畅一眼,对着皇帝行了一礼道:
“兵部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儿臣先行告退。”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退下吧。”
待太子走后,皇帝突然问道:
“太师,你说朕这样做,真的对吗?”
刘畅沉默片刻后回道:
“皇上,卧榻之畔,岂容猛虎酣睡?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皇帝闻言看了他良久,突然笑了起来。
“你说的对,这次,朕不会再心软。”
苏若清走出紫宸宫时,天仍未亮,风雪刮在脸上刺骨的凉。
当他回到东宫时,却见有一人立于门外。
白衣胜雪,身形修长。
他腰间系挂着一把银白色的剑,虽立于尘世,却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清冷,仿佛尘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阿朝。”
苏若清观其身形便知来人是谁,笑着迎了上去。
那人听到声音转过了身,露出一张俊美非凡的脸。
正是宋璟之子——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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