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拾露,小名幺(夭)娘,十一岁,生来便可听懂人话,言简意赅,那就是我喝了假的孟婆汤。
呱呱坠地时我以为我这一生稳了,凭着我上一世吃苦耐劳的中专对口养鱼专业,这一世活在当下,重操养鱼事业肯定不成问题,我定会是个人见人爱,钱多事少权力强的可怕的富婆!
然现实则是,我是与几百人争抢一份下水抢盐的小水鬼,被官兵手拿利矛追屁股后面,不跑快点得就地扎死的短命鬼。
我生在越国八大富庶郡州之首的,“楚溪郡州!”
一个山多水多田少田薄的地方,楚溪郡州是个产湖盐矿盐的宝地,为何称它是宝地?是因为楚溪府城的每一条水陆两塞要路,是被人用血肉日夜滋养肥沃的,
黢黑的官道路,常年散发出一股腥臭味,也被南来北往的人戏称,白骨路、白骨河。
楚溪郡府悉数列之,大大小小有上百条河流湖泊,其中最大最凶险的河,实至名归得是乌溪河,最富最繁华的也非乌溪河莫属。
乌溪河环绕着乌溪府城日夜流淌,它不仅是楚溪郡航运重要通道,它还是除了盐以外,闻名越国上下有名的花船水上相公之乡,养育着楚溪郡州的普通百姓们重要集地。
上百丈宽的河面,把围着它存在的两岸之地,用东南西北四个码头,给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一穷一富的世界泾渭分明。
穷富人唯一能交集的地方,是乌溪府南面码头水河上的百十条花船,那是集所有环肥燕瘦船娘的水面,河面上人声嘈杂摩肩接踵。
东面码头承载着南来北往的豪赌客,何谓豪赌客?因为他们不远千里万里寻来,用自己的生命攫取财富。
幸运的人当一次私盐贩子,就能做好几年的地主老爷,当然,私盐贩子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比比皆是的人,一次就丧命在了乌溪河里。
北码头是盐院专用又叫盐院码头,楚溪郡所有的盐,都产自府城北边,故而那边来来往往的人,吐口唾沫都能喷到一个芝麻绿豆官出来。
西码头靠近乌溪河的一个大弯道,每每盐船行运此地,十有八九船只会翻,那里也是水鬼们和匪兵们的藏身之地,故名又叫断头湾。
楚溪郡原本不叫此名,因北码头常年匪犯不绝,乌溪河水面上红下黑,河底白骨累累,化变成了一条条凶猛作怪的鱼。
搅扰的湖面上讨生活的百姓们不得安宁,遂跪地上万民书,求皇帝朱笔御批新的府郡名,从原名百溪府变更为楚溪郡,这才堪堪平安下来。
南码头的对面叫乌溪坡,这里是穷苦人的世界,坡地也有几十丈宽,坡滩上搭满了凌乱的棚子,还有蜷缩躺地上七零八落的人们。
他们有的是乌溪河面船娘的一家人,也有单单是船娘夫君自己,还有的是船娘生下的无名孩子,及代代做艄公的跑腿打杂们。
对比南码头乌溪府城的热闹繁荣,乌溪坡地带延伸出去的地方,简直就是宁静的世界,几乎是家家户户,都靠小媳妇出来做船娘养家活命。
家境好些有船的人家,夫君亲自带媳妇去衙门登记,没有船的人家,一般是几家合伙凑钱租船,或者交钱上大花船做生意。
不是她们愿意做船娘,是只能做船娘养活一家人,没有别的活命来源。
楚溪郡州的田地,就跟上年纪下船的船娘一样,干巴巴的一身暮气,种粮食长熟了收获一把草再无它物,故久而久之家家默认了娶媳妇上花船养家。
永远不缺热闹的乌溪河,不管是白天,还是灯火通明的晚上,轻快声里总是夹杂着无限活的希望。
“老爷,上船来休息松快松快些,”船娘柔软的声音远远的招呼着笑。
“老爷,您想去哪座花船……”
“谢谢老爷打赏!”
“小胡娘子挂船灯勒!相公老爷歇脚了……”
络绎不绝的老爷们,被来回奔跑的艄公精准的送达到心仪的船上,在乌溪河面上,没有什么高官显贵,也没有什么三教九流,他们全都被统称为水上相公爷!
“死丫头你又跑哪去了?怎么不掉水里淹死你……”
船上探头对我骂骂咧咧的女人,是我的阿娘,名:花七娘。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花七娘还是继承了她母亲的名字,她母亲和她,都是乌溪河上无数船娘中的一员。
“阿娘疼,”陈幺娘拉下她阿娘的手,两只小手抱着她娘的手讨好。
“阿娘,晚上把吃的放船头就行了,我不一定有命回来……”
“你个短命鬼,老娘干脆打死你得了,生下来就是个讨债鬼,你死爹不认你都是你活该,你好好的姑娘家不做,跟人打打杀杀当水鬼,你淹死了夜里不要来找我,”花七娘哭骂不绝的声音传出老远。
她手不小心打到女儿锁骨上的疤住手了,红着双眼转身进了船舱哭。
陈幺娘伸开双手仰面朝天,重重的落进乌溪河里,隔着密不透风的水面,看波光粼粼的水上世界。
……
阿娘嘴里不认我的爹,叫陈鼻子,是青牛村的村民,一个有两妻命,却没有两妻福的男人。
第一任娘子也是船娘,上船前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结果上船没半年就死扔喂鱼了。
阿娘是他的第二任娘子,十五岁时为了上船匆匆嫁给他,除了圆房那一夜,次日天不亮就走了,从此稀少下船回去。
我是他们成亲第五年有的,还是半夜陈鼻子被人扔水里的那一次,所以他认定我不是他的种。
娘子不在家每月还有钱回去,陈鼻子的日子过的苦啊!
苦的是没有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累,这不,跟隔壁死了男人的女人裹着过了吗!
带着别人的种,和别人的媳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辛苦耕种,苦的简直不能提,真怕给他的腰累苦折了!
他说我不是他的种,是有足足的证据,阿娘除了嫁给他那一夜留家里了,后面一直到十九岁都没回去过,他也没来过乌溪河,不是不想来看看娘子,是来不得。
阿娘之所以匆匆嫁给陈鼻子,因为她母亲比较不幸运,船娘的一般年龄,十四岁到三十岁就可以下船了。
她母亲就是在三十一岁要下船之时,被官兵追私盐贩子带累,一刀抹了脖子,扔河里喂鱼再没上来过,她母亲走后留下一条花船。
阿娘那时刚满十五岁,连个亲事都没有不能上船,可又不能看着花船空了,空一天就要给一天的税钱,她急的直哭。
乌溪河上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上船的船娘可以是寡妇,可以是刚成亲的小媳妇,唯独不能是大姑娘上船,如果被查到了下场会非常惨。
原因很简单,大姑娘在乌溪河上见识开阔了,弄不好会跟相公爷走,小娘子们就不一样了,她们有孩子有家,就连上船都由夫君亲自去官衙登记,跑都跑不掉。
大姑娘上船,也不是只有跟人走这一条路,漕保们还怕遇到地痞流氓,背眼给姑娘卖去盐帮杂院了。
那里都是常年干活的盐工们,人进去几天工夫,竖着进横着出,死了七个八个的一下就少了不少进账。
而且在他们的保护下出这样的事,就是严重的打脸问题,所以就差明文规定了,姑娘上船抓到直接喂鱼不啰嗦。
好在阿娘母亲生前人缘好,有个交好的船上姐妹,她看阿娘可怜,托乌溪坡上的媒婆,给阿娘选了一个老实的人家,因为是急嫁,挑的人选有限,就这么嫁去了青牛村我二婚的爹家。
说阿娘跟她母亲一样不幸运吧!她急匆匆的找了合适的人嫁了,肚皮都不用疼的,就落了一个好几岁的大儿子。
说她幸运吧!她成亲没有两个月,她几年不见的亲爹,来了乌溪坡上,还给她母亲的船要去了,她被赶去寄宿在别人花船上挣钱交税。
阿娘跟我一样是船上生乌溪坡长大,她才真正不是她爹的孩子,她爹来的次数不多,为数不多的次数里,见她一次打她一次。
她母亲看了没办法,只好约定不给他来了,每个月捎钱回去养家渡口,这不老太太没了两个月。
也就两个月没往家里捎钱,老头怒冲冲的撵来教训,到了乌溪坡才知道,赚钱的人已经不在了,便宜的丫头还自作主张嫁人登记了名字,一切都已经木已成舟。
老头气的脱鞋给闺女一顿好打,问她为什么不回去报信?
打完拿了闺女所有的钱跑回村,叫来了三个大儿子,又给闺女一顿爆锤,把她赶下花船,把花船租给别人用,以此用船租渡日子。
不回去报信的事,老头真是冤枉了阿娘,不是她不愿报信,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家在哪。
她不像我,出生自带记忆而来,能睁开眼睛时,就目睹了她做船娘受的苦楚。
我刚学会说话时,用我红的刺目的正义感爆棚心,一本正经的劝诫她别做船娘了,迎接我的不是欣喜和慈爱,及娘的崽崽懂事了!而是一顿一顿又一顿的毒打。
随着打骂的过程,我在阿娘嘴里总能听到。
我短命鬼,我死鬼爹丧命鬼,我没良心的姥爷,和没有血缘关系的阿舅们是鱼鬼、虾鬼、病烂鬼、砍头鬼等等,反正所有的鬼,都跟阿娘沾边的人占齐了。
阿娘长得漂亮心气高,被抢了船便发誓要自己买一只,她的这些优点,我一样都没继承到,我反倒是继承了死鬼陈鼻子的优点。
我长相普通,普通到我掉在乌溪坡的人流里,阿娘不大声喊我短命鬼,她都找不到我。
但是我很叛逆,仅仅只对她一个人叛逆,她几乎每天必干的事就是打我,因为常年打我,手都打的起茧子了。
阿娘确实对自己够狠!年纪轻轻在乌溪河上闯大了花七娘的名字,四年间,除了交各种税赋还兼顾养家渡口,就这她还愣是攒了钱,给自己重新买了条花船做主,告别了寄宿不能见夫君的日子。
十九岁时买了船跟陈鼻子去登记,欢喜的让他上船住了十多天,享受了自己也是有家有夫的日子,后面该挣钱还是挣钱。
二十岁时陈鼻子上船留宿,睡到半夜被阿娘的恩客,直接差人扔水里赶下去,从此以后他就没能上过船,也就是那个半夜里有的我。
我出生被送回青牛村,陈鼻子让寡妇给我丢去草丛里自生自灭,然后让人带信给阿娘,说我叫夭娘,一个出生就要死的娃。
送我回去的人,当时看陈鼻子不想要我,她偷偷的留了心眼,悄悄跟寡妇去了野地捡回我,抱着我回去找了阿娘,还拿到了二百个谢钱。
打那后,船头这边一双绣花鞋外加一个我,船头那边船舱里是阿娘,稍微大点能下船了,我就摸爬滚打在乌溪坡生活了。
至于我锁骨上的长疤,是阿娘二十六岁那年,被孙保头上船虐待的昏死过去,我看了暴怒,扔了阿娘船头上的绣花鞋。
被来拿钱的陈鼻子看见了,当时薅着我的脑袋,给我打的鼻口窜血,又因为多年积压野种的恨意,不管抓着什么东西都疯狂的赏给我。
他打疯魔了看见手边的烛台,拿起来对着我的脖子,打算给我送走喂鱼的,不想我命大挣扎他划错了地躲过死。
然后我阿娘醒了,抓起大棒子一棒打他头上了,血红着双眼告诉陈鼻子。
“短命鬼,幺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花七娘豁出命去,要你和你儿子偿命,她跟你一样的眼睛,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
“别人瞎子都能疼幺娘,你这个亲老子为什么非要当睁眼瞎?以后老娘一个子,都不会再给你拿去了,索性让衙门拿铁锁砸死你个烂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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