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修慢条斯理地看完剩下的两本奏折,才抬起眼,靠到椅背上,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查到了,虞宝林是怎么回事?”
全福海愣了下,要说虞宝林蠢笨吧,偏生想出这么个法子,轻而易举地除掉了陆才人,要说虞宝林聪明吧,又留了身份,落下个把柄。除非虞宝林是真真不知晓弥南花的来历,否则他还真摸不准这位主子倒底使的是什么手段。
后宫嫔妃争宠,倚仗的不止是美貌家世,还要有那么一点心机,丽妃娘娘虽是潜邸旧人,却到如今盛宠不衰,靠的就是能在皇上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的本事。
全福海一五一十地答完,李怀修听了没生出多余的情绪,指骨敲敲御案,仿佛只是随意问出的话,并没放在心上。
全福海想问皇上今夜可还要去坤宁宫,可他频频觑了几眼,始终没有那个胆子,他是御前当差不假,但皇上是君主,他只是个奴才,劝言一两句就罢了,哪敢僭越,去管皇上的事儿,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良久,全福海才见皇上起身,“去坤宁宫。”
全福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他可怕皇上随口说一句要丽妃娘娘侍寝,那明日这后宫里可是热闹了。
……
合宫盯着圣驾的动静,得知皇上去了坤宁宫,嫔妃们没再存什么期待的心思,今儿是十五,坤宁宫侍驾无可厚非。
顺湘苑
雪白圆润的足尖儿点地,明裳从浴桶中出来,辛柳立即为她披上了净身的大巾,一人高的铜镜中映出女子玲珑有致的身形,高的是月凶月甫,低的是腰窝。辛柳熟稔地为主子擦拭,到那两处,忍不住红了脸,想起什么,说道:“主子身量又长了,奴婢明儿个跑内务府一趟,给主子置备新衣。”
明裳换上衾衣,坐到妆镜前,那张脸蛋褪去婴儿肥,愈发得俏丽媚人,稍许开口嘱咐,“挑着绛紫,月白的拿。”
还未侍寝得宠,穿得绯红鲜亮就是给人做了活靶子。
两人将出了净室,就听外面一阵争执声。
“上个月你说家中三弟风寒,没银子诊治,是主子心善,为你三弟拿了三两银子。知顺,主子对你不好吗?你竟然还敢偷主子的首饰拿去变卖!”
月香泼辣的声音尤为清晰。
闻言,明裳轻轻蹙起了眉尖儿,辛柳正要说话,明裳使了个眼色止住她,便又听外面道:“月香姐姐,你小声些,别扰了主子清净!”
月香朝他啐了一口,冷笑,“我便是要嚷嚷,让主子看看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知顺扑通跪下来,就差捂住月香的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月小姑奶奶有主子体恤,哪知我们下面奴才的疾苦,家里头弟弟病重,又有三个幺妹,都揭不开锅了,主子不缺这些首饰,就让奴才拿去吧!”
月香气得白了脸,撸起袖子斥骂他,“倒底是接济家里,还是为了变卖银子给自己讨得好去处,你当姑奶奶眼睛瞎了吗?”
知顺大惊,被戳中阴私,结结巴巴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新人入宫,别宫主子都想尽了法子到御前露脸,偏生他伺候这位,不思进取,连想法子争宠都不会。
昨儿个他私下里听着,原来这位主子父亲还得罪了太傅宋大人,差点丢了命,知顺哪敢在顺湘苑待下去,赏他那几两碎银子,都不够承明宫洒扫宫人得的油水!
“怎么,哑巴了?”月香抄起廊下的扫帚就要往知顺背上打,“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知顺避之不及,哎呦一声滚到地上,这时,内殿的门打开,知顺瞧见主子出来,脸色大变,不知方才主子听去了多少,主子再不受宠也是主子,责罚他这个奴才绰绰有余。
……
夜里风凉,明裳裹着披风,坐在廊下的圆凳上,慢悠悠地饮茶。
宝林侍从六人,掌事太监,掌事宫女各一人。除却明裳从家中带进宫的辛柳和月香,剩下四人皆是由内务府分配。
主子不得宠,下面的人自然伺候得不尽心,这个时候把人唤起来,有外心的免不得抱怨几句,两刻钟过去,那些心怀鬼胎的奴才察觉了不对劲儿。
明裳见时候差不多,掀起眼,一一打量过跪着的宫人,目光清淡,却压得人抬不起头。
温在壶里的水快要凉透,明裳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们在顺湘苑伺候许久,倒也辛苦。”
这话说得几人不免心虚,知顺借着家中由头,能躲懒就躲懒,感受到落在头顶的视线,手臂颤颤巍巍,额头紧磕在砖面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明裳微顿,收了脸上的笑意,唇角却是在勾着,话声也柔柔的,“我知你们各有难处,倘若谁有心离开顺湘苑,从月香这领五两银子,我不会为难你们。”
月香惊得瞪圆了眸子,“主子!”
辛柳看了她一眼,月香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心里仍旧有气,主子带进宫的银子本就不多,做甚便宜了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知顺眼睛倒是亮了,蓦地抬起头,又为自己的行径洗刷一番,“奴才绝非弃主子而去,他日奴才伺候到了高位,定为主子美言几句!”
明裳没说什么,只让他领了银子,随后跟着的一个宫女叩了个头,领了五两,末了,四人只剩下一人,是跪在知顺后面干干瘦瘦的小太监。
“奴才不走,奴才要留下伺候主子!”
明裳疑惑蹙眉。
那小太监又道:“主子大抵是不记得奴才了,奴才名唤辛小五,主子进宫那日正巧遇到奴才冲撞了高位主子,为奴才解了围,若非主子,奴才这条命怕是也没了。”
“奴才誓死追随主子!”
宫里捧高踩低见得多了,倒是少有如此忠心的人。
明裳浅浅地弯起唇,“月香,多给他五两。”
辛小五猛地抬头,乍然愣住,月香气顺了些,将剩下的银子都塞到他怀里,“主子是赏你的,留下吧!”
……
昨儿是坤宁宫侍寝,明裳去得早了,还不见皇后娘娘,过一会儿,二重珠帘掀开,从外入了一着靛青宫裙,弱柳扶风的女子,殿内的宫人见到来人,齐齐起身福礼,“嫔妾请丽妃娘娘安。”
丽妃温和一笑,坐到主位右手边的位子上,举手投足间端的是素净温雅,如江南淡水素墨的画卷。
“妹妹们不必多礼。”
丽妃是皇上在潜邸时的旧人,传闻与皇上青梅竹马,皇上娶妻之时,为正妻的人,本该是丽妃。
传言毕竟是传言,道听途说,没人敢去查证。皇后仁善,丽妃柔婉,丽妃身子弱,病重时皇后常去探望,从未听说有过龃龉,渐渐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不多时,皇后娘娘入殿,瞧了眼殿内的嫔妃,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丽妃身上落了一眼,“丽妃妹妹身子近来可好?”
丽妃笑着回话,“劳皇后娘娘记挂,嫔妾身子好了许多了。”
皇后和笑地点头,“本宫瞧着你气色也是好了。昨儿个本宫还与皇上说起,妹妹若身子好了,不如把牌子挂上去,新人不懂事,还是你伺候得舒心。”
丽妃闻言面色没什么变化,倒是下面的新人坐不住了,皇后娘娘这是借着陆才人的事儿给她们敲打,但她们争宠有何错处,若不争,皇上怎会去看她们一眼!
散了请安,清沅扶着娘娘上了仪仗,娘娘母家与皇室有姻亲,攀起来算的上皇上的表妹,念及年少的情分,皇上待娘娘也颇为照顾,因而娘娘嫁入王府就是侧妃,一入宫就是妃位。
仪仗停到重元宫,丽妃喜静,故虽是妃位,宫里头没留多少伺候的下人。清沅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殿,伺候娘娘服下。丽妃形容清瘦,纵使是暑夏,手也是捂不热的凉意。
清沅憋了许久,忍不住提了一嘴,“娘娘旧疾发作,分明不宜侍寝,娘娘怎么就答应了皇后娘娘挂上侍寝的牌子。”
丽妃常年吃着苦汤药,早已尝不出滋味,白净的帕子擦掉嘴边的药渍,眼眸垂低,“本宫这副身子是养不好了,若不趁着此时得皇上怜惜,他日新人入眼,皇上又怎会记得与本宫的情谊。”
“娘娘……”清沅眼圈泛红,心疼不已,“当年皇上领军越州,突染恶疾,逢军中粮草匮乏,是娘娘为行军捐了自己所有的嫁妆,又四处奔走,为皇上求医寻药……娘娘的辛苦,皇上都明白,怎会忘了与娘娘的情谊。”
丽妃苦涩的闭上眼,眼尾悄无声息地坠下两滴清泪,“皇上最是厌恶挟恩图报,此事日后不准再提。”
更何况当年她的所作所为,怎会没有私心。皇上能待她母家如此,她已是千恩万谢。
清沅不再说话,只是更加心疼娘娘,要是娘娘身子好些,也就不至于小产丧子,有皇子傍身,总归是要比倚靠虚无缥缈的圣宠来得稳妥。
旁人看不到丽妃的艰难,羡慕皇上待丽妃的优容,经过请安时皇后的提点,新妃去御前要斟酌一二,全福海得了清闲,倒是御前伺候的小太监,吃不着御膳房的油水,愁眉苦脸得好几日。
前朝烂摊子不断,全福海每每进去伺候,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哪句话说错,这脑袋咔嚓就没了。
……
坤宁宫侍寝后,皇上又多日未踏进后宫,新人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得见皇上一面。
到后午,议事的朝臣退出殿门,全福海瞧一眼外面西沉的天色,是该传晚膳了。
全福海觑了眼皇上,幽州密报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皇上处理了这处的事又去操劳那处,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瞄见皇上终于撂了奏折,全福海终于见缝插针,“皇上忙了一日,奴才吩咐御膳房传膳吧。”
他顿了下,卖力道:“一大早林御厨就备了黄焖鱼翅,炖上一日,入口别提有多软烂,现在正是用的好时候……”
“皇上要想吃清淡的,御膳房也准备了清蒸鲈鱼,哎呦,那味道叫一个香……”
李怀修听得不耐烦,转了转扳指,凉凉掀起眼皮睨过去,全福海觑见,浑身一定,登时止住音儿。
殿门这时打开,外面小太监捧着食盒进来传话,“皇上,柳美人送了羹汤,在外求见。”
柳美人不同于后宫新进的嫔妃,柳美人是潜邸柳侧妃的嫡亲妹妹,一年及笄进了宫,还算得宠,皇上得空会召上一两回。
倘若是旁人,这羹汤不送也罢,偏偏来人是柳美人。柳美人与后宫其余嫔妃没什么不同,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她的长姐,是皇上潜邸是宠过一段日子的女人,可惜柳侧妃命薄,好不容易有孕,却没能平安生下来,难产而亡,连孩子都没保住。如今皇上御极,坐到高位,柳家人哪能安心,自然得送进宫一个姑娘,皇上看在已故柳侧妃的面儿,也就收了。
柳美人确实安分,少有到御前碍眼,今儿难得来这一趟,全福海琢磨皇上今夜会不会摆驾永和宫。但瞧着侍寝嫔妃的名册中,丽妃娘娘宫里头也递了名牌,想来丽妃娘娘身子已是大好,就是不知今夜皇上会召幸哪位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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