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刻钟,婉溪被曹柒拖了出来,彻底失了淡定,满脸惊恐,她跪在萧承面前,颤手去拽男人衣摆,被曹柒一脚踩住脑袋。
曹柒语气不见起伏,“主子问一句,你答一句,听懂了吗?”
“懂,懂的!”
黎昭看着脸色惨白的头牌姑娘,没有半点怜惜,想必萧承听过长姐的遭遇后,这位头牌姑娘连同青楼里所有眼线,都将付出惨重的代价。
她没有见血的癖好,独自走出雅室,步下楼梯时,还与笑呵呵的龟公打了声招呼。
“小哥怎么出来了?”
“屋里怪闷的。”
龟公挤眉弄眼,一脸的坏笑。
而员外郎陈仲熙在看到黎昭走出青楼时,揉了几次眼皮,愣是没认出她是何人。
青楼历来是才子把酒言欢、纨绔附庸风雅之所,在这里,没有倚门卖俏上赶子的买卖,人人的眼睛装着把尺,没有珠翠罗绮傍身亦或才情外溢,必然是无人问津的。
柳梢挂月夜幕开,一身粗布衣裳的蜡黄“少年郎”站在青楼门口,形单影只,抬头望天。
脂粉飘香长街上,罗绮金银争妍色,喧嚣鼎沸白昼天,也只有头上一片墨空保持着宁静悠然。
黎昭那双清澈眼底映出万千繁星,像是回到前世逃出宫外的每一个冷宫之夜,习惯性数着星星。
倏尔,斜对面的巷子口出现一道身影,衣襟半开,是个邋里邋遢的汉子。
汉子挠了挠裆,冲着无灯的巷口嚷道:“不让老子进家门,行,你有种,等老子半月不回家,你就老实了!”
巷子里传出妇人的骂声:“滚吧,去找你那相好狼狈为奸,别再回来!”
汉子不服,拔高嗓门:“老夫老妻,玩什么欲迎还拒、以退为进?纯是闲的!”
黎昭恹恹盯着那边,突然察觉到身后多出一人,也不知站了多久,悄无声息的。她扭过头,扬起视线与站在更高石阶上的萧承相视。
斜对面的汉子肚里墨水不多,一直重复着“欲迎还拒、以退为进”,清晰敲打在两人的耳畔。
黎昭反应过来,横了石阶上的男人一眼。
看什么看?
“欲迎还拒、以退为进”与她何干?
萧承从那张蜡黄的小脸上收回视线,继续看向争吵不休的夫妻二人,忽见一条枯槁老狗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左右为难。
妇人丢出一个包袱,正巧砸中狗头,“带着你的全部家当滚蛋,再也别回来了,孩子以后改隔壁姓!”
“臭娘们,找抽是不?!”
汉子盘起一条腿,脱下靴子砸进巷子里,砸没砸中不知道,但碍于面子,没有捡回来,就那么赤着一只脚气呼呼离开。
那条枯槁老狗跟在汉子身后,瘦得皮包骨,腿脚不利索,已到了残年,被汉子一脚蹬开,“去去去,没用的老东西,身上没有二两肉,狗肉馆子都不收。”
老狗被踹翻在地,呻吟着翻转起身,继续跟在汉子身后,又被汉子一脚踹在头上,哼唧着趴在地上。
流下了泪。
瞧见这一幕,路人唏嘘,却也只是唏嘘。
一条狗被遗弃,大多数的路人最多腹诽主人不讲道义,叹它命运不济。
黎昭望着趴在路边树下的老狗,树杈一盏灯笼,映在它干枯的毛发上,成了唯一陪伴它的明光。
犹豫片刻,黎昭刚要迈开步子,身侧一道人影掠过,率先走向对面。
萧承蹲在灯影下,伸出玉白的手抚了抚老狗的脑袋,老狗抬起圆圆的眼睛,迷茫懵懂地望向陌生男子。
这一刻,这个洁癖又寡淡的帝王身上,多了一丝人情味。
黎昭望着一人一狗,看他们在灯下对望。
萧承目光平静,安抚着老狗的不安,最后,用那只握御笔的手,盖在了老狗的双眼上。
老狗在陌生人的陪伴下,没了气息。
那一刻,不知它对主人有无怨恨。
萧承没有立即起身,半歇过后,吩咐随行侍卫将老狗埋了。
刚刚处理掉多条人命的曹柒追上走向马车的男子,递出一条打湿的白帕。
萧承接过,仔细擦拭着每根手指,“曹柒,接长公主回朝。”
“诺!那要如何处置驸马”
处理镇守一方的总兵,势必掀起不小的风波。
萧承跨上车廊,帘子落下时,淡声交代道:“一视同‘仁’。”
曹柒会意,虽棘手,却没有丝毫犹豫,因她知晓,要做就做帝王最锋利的刀,唯有价值,可保隆宠不衰。
蓦地,眼前越过一道玲珑身影,弯腰钻进马车。
曹柒面色如常开始驱车,自知没有黎昭命好,但比黎昭懂得察言观色。
光凭这点,她日后的路会宽些。
黎昭坐在长椅上,朝对面的男子伸出手。
无声讨要着什么。
萧承搭起长腿,姿态比宫里闲适些许,“还放在燕寝,自己去拿。”
显然被摆了一道,黎昭肃了蜡黄的小脸,“夜深人静,影响不好吧,还是让宫人送去侯府吧。”
何时见外了?
萧承耳边不由回荡起那句“以退为进”,他并不相信一个人会在朝夕间性情大变,除非历经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心里偷着乐吧。”
轻渺几乎叹语的话,落在黎昭耳中,那张蜡黄的小脸渐渐红白交织。少女被气得不轻,闭眼深呼吸,待睁开眼,恢复了淡然,“既然陛下不介意,那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萧承私下里善变,对她多敷衍,不存在金口玉言一说,为防夜长梦多,还是将古木拿到手才踏实。
驾车的曹柒斜了斜眸,不明白陛下为何多此一举,明明可以简单了事,派人将古木送去侯府。
又不嫌小跟屁虫烦了?
马车驶入宫城,经过下马石也未减速,一路畅通无阻,直达燕寝前。
黎昭最后一个下车,拍拍褶皱的布衣,跟在圣驾后头,没再客气周旋,抱起一对古木,敷衍欠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曹柒看在眼里,不懂陛下为何对黎昭既排斥又纵容。
黎昭独自走出月亮门,见远处走来一小拨人,被簇拥其中的女子身穿翠云裘,瓜子脸、柳叶眉,仪静体闲,我见犹怜。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亲侄女,在凌霄宫长大的表姑娘俞嫣。
瞧见俞嫣亲自拎着一个食盒,想是来给皇帝表哥送夜宵的,黎昭没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必然是无济于事的,若嘘寒问暖能够打动萧承那颗冷冰冰的心,曾经的她,怎会狼狈落尘埃。
黎昭抱着一对古木让开路,没打算阻挠俞嫣去献殷勤。
可俞嫣走着走着,目光不自觉落在蜡黄“少年郎”怀中的古木上,那是父亲为了巴结天子,亲自入山挖掘的,耗时大半年,作为俞家谨献给天子的弱冠礼。
这个看着眼生的小太监,要把这对古木抱去哪里?
“你是”
俞嫣停下脚步,带着狐疑看向黎昭。
恰巧曹柒奉命出来送黎昭出宫,见此情形,向俞嫣解释了几句。
当得知眼前的蜡黄小太监是黎昭伪装的,俞嫣刹时冷了脸,父亲花费大半年辛苦挖来的古木,就这么被黎昭讹去了?
“还给我。”
黎昭不知古木由来,见俞嫣要抢,立即扭转身子护住古木,“又不是你的。”
“是家父进献给陛下的。”
“陛下转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了。”
“你!”
平日里,最碍俞嫣眼的人就是黎昭,是黎昭抢了她在御前的位置。
越想越气,俞嫣扭头看向曹柒,愤愤然道:“曹小公公,话少驶得万年船。”
宫女们碍于屠远侯的威严,不敢动手,不代表俞嫣不敢动手,这位弱柳扶风的表姑娘,较起真儿来毫不含糊。
一对古木“啪嗒”掉在地上,摔在了黎昭的心头上,耳畔是俞嫣压抑的哭腔。
“咱们谁都别想得到。”
说着,俞嫣抬起脚,作势要将古木踢进不远处的潭水中。
曹柒扬起眉,眼看着黎昭与俞嫣发生激烈摩擦,袖手旁观倒不至于,只是迟缓了片刻才上前拉架。
次日傍晚,燕寝外殿,萧承打帘走出,瞥了一眼静默的黎昭,又瞥了一眼哭成泪人的俞嫣。
荒唐至极。
两名贵女,因为身外物,在宫里大打出手,败坏了闺秀该有的风范气度,影响恶劣,该施以惩戒,以儆效尤。
这是言官的参奏之言,言之凿凿。
屠远侯府和凌霄宫的人等在殿外,等待接回己方小姐。
黎淙和太后都没有出面,也可能是想看看天子会如何处置两个丫头,又如何端水。
黎昭恢复女子装束,净白的脸上未施粉黛,一头浓密乌发盘起大半,留两绺搭在肩头,髻上斜插一支水杉木簪,素得过分,却因容貌秾丽,清润不失明艳,一袭冰蓝长裙铺陈开来,盖住了小巧的绣靴。
再看俞嫣,褪去浓妆艳抹,唇白憔悴,眼眶红肿,像是哭了一夜一日所致。
萧承坐在宝座上,脸上带了点莫名,辨析不清是好笑还是愠色。
“谁先动的手?”
黎昭指向俞嫣,俞嫣低泣,“嫣儿只是摔了黎昭手里的古木,是黎昭先动的手。”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俞嫣看向曹柒,曹柒默默点头。
萧承单手支颐,还想听听黎昭的自辩。
黎昭无话可说,的确是她先动的手,她大费周章从御前讨来的古木,能缓解祖父气喘的老药材,差点被俞嫣踢进潭水里泡发,她一时没忍住,将俞嫣推开,不知她是弱不禁风还是故意为之,身子一歪,跌进潭水。
冬日潭水半融半冰,俞嫣染了风寒,本就娇弱,这会儿看上去更憔悴了,就不知那发白的唇色,是不是涂了胭脂。
见黎昭没有辩解,萧承让曹柒取来一把细软的戒尺。
“赠予他人之物,便可由他人转赠。嫣儿损人之物,有错在先,该罚。”
俞嫣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表兄,心想明明是黎昭动手在先,为何受罚的是自己?!可面对惩戒,还是乖乖伸出双手,并拢在一起,吃了曹柒一手板。
她“嘶”一声,扁了扁嘴,更委屈了。
曹柒没有停下,如同在惩戒一个做错事的小宫人,直到俞嫣痛哭认错,才停下来。
俞嫣泪眼婆娑,颊肉轻抽,人快碎掉了。
萧承没有给她“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的安慰,转眸看向黎昭,像是要一碗水端平,“黎昭动手伤人,该罚。”
随后补充道:“双倍。”
黎昭接连挨了几下曹柒施以的手板,红唇轻轻一抿,缓释着掌心的痛感。
俞嫣心里好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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