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雅致的迎客堂内,黎淙坐在木雕鹰头绣墩上,一手杵膝头,一手端酒碗,凝睇酒桌对面的年轻人,意味深长道:“既已去了兵部报到,没必要再来侯府一趟,老夫又不是兵部尚书,没权委任武将。”
齐容与一行人比长公主的车队提早三日抵达皇城,马不停蹄去往兵部报到,得到天子礼遇。
齐容与放低酒碗,与老者碰了下,“十三将率皆在侯爷麾下,晚辈初来乍到,哪能不来拜访?这不,还要得到您的认可。”
黎淙仰头灌口酒,重重“斯哈”一声,“小子,你记住,酒酣畅饮在当下,不记人情半点用,酒是酒,考验是考验,老夫最多不欺负你这后生,不会动用大都督府最强战力,你的对手就只有鹫翎军。能不能镇住他们,全看你本事。”
哪知,齐容与也是个豪迈的,仰头饮尽碗中酒,执起筷子夹肉,“尽管来,输一局,晚辈立即卷铺盖走人。”
“呦呵!”黎淙斜一眼,眼尾凝着点点深意,“可别是酒气上头在逞能。”
齐容与笑开,周正的面容,唇红齿白,“轻狂要得,逞能要不得,这是家父所授的道理。”
侯府的酒水清冽甘醇,一老一少暗自较劲儿,不知不觉,桌上堆满酒坛,东倒西歪,一滴酒自坛口滴落桌面,飞溅在青年撸起衣袖的小臂上。
光凭小臂流畅清晰的线条,就能推断出他体魄健硕。
黎淙伸手扣住青年那截小臂,一寸寸摸索,惊觉他骨骼惊奇,是天生的武道胚子。
难怪入了天子的眼。
在人才委任这块,天子还没有看走过眼,黎淙是既佩服又心绪复杂。
“小子,单挑和破阵,选一样。”
“一并最好,好久没与人切磋了。”醺醺然的青年曲肘杵在桌边,仰起头望着屋顶横梁,像是要与梁木看齐,几斤酒下肚,没有醉玉颓山的妖冶,连醉酒都透着股意气风发和正气凛然。
看他具备武将的肆意和读书人的谦和,黎淙似笑非笑问了一个问题,“假若有一日,老夫与陛下意见出现分歧,各占一半理儿,你会心向谁?”
齐容与坐直身体,为彼此倒酒,再次压低酒碗,与之轻轻一碰,毫不掩饰对老者的敬意,做到了后辈该有的恭敬。
但话锋一转,扬了扬下巴,“当然是心向陛下。”
黎淙放声大笑,沙哑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迎客堂中。
黎昭站在屋外,手挽披帛,手端托盘,曲指叩了叩门。
见孙女走进来,黎淙清清嗓子,郑重介绍道:“这是昭昭,老夫的宝贝疙瘩,日后你们可兄妹相称。”
黎淙历来会向外人大方介绍自家女眷,从不把她们拘泥在后院。
雏鸟只有见识广博,才会有展翅的动力。
翱翔的鸟,是要傲视笼中雀的。
黎昭放下两碗醒酒汤,一碗放在祖父手边,一碗递给对面的齐容与,顺着祖父的话,喊了一声“齐九哥。”
齐容与家中行九,是嫡系的老幺。
青年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心中仍有被少女识破身份的困惑,在此之前,他们可从没见过面,但有些事是私密的,以他们的生疏关系,不便追问。
没再多想,他大口饮下醒酒汤,星眸被酒气浸染得更为炯然,心里明镜,没计较差辈儿的事。
故人之间,容易触景生情,追忆往昔,虽父亲已放下对屠远侯夫人的执着,但当年的确疯狂过,给很多人留下或好或坏的印象。
屠远侯计较辈分,无非是损一下情敌,图一戏谑,作为小辈,没必要较真。
辈分低了,又不会少块肉。
漏尽更阑,月上梢头,黎淙在迎客堂仰头酣睡,鼾声如闷雷。
听着老者的浓重鼻音,同样醉得不轻的齐容与扶着桌面起身,朝这个打了大半辈子仗却名声不怎么好的大将军一揖,晃晃悠悠走向门口。
甫一推门,发现子夜月下站着个少女。
少女在荧荧灯火中转身,衣衫飘飞,仪态婉娩,“由我送”
她稍一斟酌,歪了歪头,“由我送九哥出府。”
齐家子嗣兴旺,嫡九庶七,齐容与不喜后院争宠的戏码,早早搬离边关府邸,去了军营磨砺,打交道的多是将士,很少与女子相处,还是孤男寡女,多少有些不自在。
为了让彼此自然相处些,他双手拢袖,任风吹散酒气,笑道:“我在侯爷那儿吃亏就算了,怎么在你这儿也要吃亏?咱们平衡一下,我唤侯爷一声爷,你唤我一声叔,如何?”
按实际的辈分,黎淙和懿德伯齐枞是平辈,黎昭确确实实该唤齐容与一声叔,至少也是小九叔。
可黎昭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吃亏,面前的年轻人没比自己年长几岁,“不怕被叫老了?”
“不怕啊,要不你叫一声,我听听看。”
朔风打旋儿卷落叶,穿过两人之间,黎昭咀嚼着这句颇有歧义的话,要不是看他酒品还行,或会当作一句轻薄言语。
齐容与也察觉自己失言,身边大老爷们多,荤段子也多,这话确有歧义,虽是无心之言,却会越描越黑,索性岔开话题,“夜深了,不便久留,这就告辞,姑娘进屋去照顾侯爷吧。”
“主人家总要送客的,这是礼数。”
黎昭扭头,示意不远处的侍女迎香带人进去搀扶祖父,自己则带着齐容与再次走进抄手游廊。
想起前世,这人以一己之力,力压其余十二将率,继任祖父的位置,成为大赟最年轻的兵马大都督,黎昭觉着,在劝说祖父归隐前,还是要与之和谐相处,也让祖父多看到年轻一辈将领的才能,也好放心交出职权。
无论前世因果如何,黎昭并没有把萧承、齐容与看作异己,他们会成为肩挑社稷的明君和能臣。
将人送至府门前,黎昭目送齐容与走向伯府马车,“齐九哥路上小心,不送。”
说罢,转身走进府门。
齐容与在车前转身,轻轻摇摇头。
这小丫头,又给自己长辈分了。
之后,他乘车回到府邸,比起边关的家,坐落在皇城的伯府没什么人气儿,反倒让齐容与乐得自在。
至少不会争风吃醋,闹得乌烟瘴气。
眼不见,心不烦。
可没等他跨入府门,就有门侍小厮匆匆跑来,“少将军可回来了。”
“嗯。”齐容与应了声,又扬起尾音,“嗯?”
小厮掩口道:“一刻钟前,府中来了贵客,管家去屠远侯府寻您了,应是与您在路上错过了。”
“贵客?”
“是陛下。”
齐容与赶忙抖了抖衣衫上的酒气,大步流星朝二进院走去,只见偌大的庭院内,一人身披墨蓝裘氅,正凝着西南墙角一株株海棠。
光秃秃的树杈覆了薄薄积雪,没什么特别的。
齐容与上前行礼,“末将见过陛下。”
不知天子深夜来访有何差遣,他没主动问起,直起腰静静等待着。天气冷,他是想请天子进屋的,可天子乐意站在庭院里吹冷风,必然是有天子的道理。
恰有屋檐下一排红纱灯笼被风扬起,投下深浅不一的光亮,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光屏,一个站在暗影,一个站在灯火中。
久不私访臣子家宅的帝王在暗夜中转眸,看向与自己身量相差无几的青年,没有解释自己为何深夜造访,只问道:“与屠远侯饮酒了?”
“回陛下,饮了不下十坛。”
“谁赢了?”
“自然是末将。”
萧承薄唇微掀,唇边隐隐有了笑痕,转而看向墙角海棠,“还见着谁了?”
齐容与只当天子介意他与黎淙有所往来,毕竟他入朝的目的就是取代黎淙,这是密旨,也是臣子该尽的职责,为江山社稷剔除把持朝政的狂悖之徒。
与父亲一样,他对黎淙,既敬佩,又有微词。
“除了屠远侯,还见着掌家的庶媳傅夫人,以及”不知想到什么,齐容与莞尔一笑,“府中大小姐黎昭。”
正巧明月出云端,洒下皎洁之色,萧承那双深邃的眸子更为清晰地映出了海棠树的虚影,他莫名问道:“印象如何?”
“啊?”齐容与不太确定天子在问什么,试探道,“陛下是在问末将对黎大小姐的印象?”
等了片刻,没有等来一句回音,齐容与确定天子是在询问他对黎昭的看法。
君子不对淑女评头论足,是礼数,是教养,可陛下问了,齐容与也不好不回答。
眼前忽然浮现少女站在暖棚的石拱桥上,手提金缕鞋的情景,不禁粲然道:“印象深刻。”
浮云流动,瞬息吞没明月,遮掩皎光,天地再次陷入暗淡,萧承的眼底也没了海棠的树影,他没再询问屠远侯府的事,与齐容与在冷风中漫步。
君臣聊着机密,不容第三人近身,连星月都不知他们聊了什么。
临别前,齐容与郑重颔首,“陛下放心,末将自小专研阵法,不会被困其中的。”
意思是,鹫翎主将的位置,舍我其谁。
萧承身边不乏疏狂、轻傲的武将,但没几人能像这个年轻人一样毫无顾忌地显露锋芒。
偏偏不惹人厌。
因为足够实在。
赤子之心吗?
有待验证。
没有打击青年的自信,萧承坐进马车,挑帘道:“鹫翎军中有几个莽夫,只认谁的拳头更硬,到时候,不必顾及颜面。”
齐容与会意,躬身送天子车驾远去,随后走进府邸,站在天子站过的位置,目视墙角的海棠。
大晚上吹冷风盯着几株海棠是何意?
他想起一句老话,海棠无香,暗慕无果。
似乎海棠的寓意,与情有关,被文人赋予了悲调。
有些爱慕,注定无疾而终。
齐容与搓搓下颌,天子才华横溢,必然听过这句话,是触景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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