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温盘上空了的汤碗,萧承若有所思。
齐、黎两家曾是世交,往来断在齐枞和黎淙这一辈上,只因两人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
时过境迁,曾经以为炽热不会冷却的感情,或是封存或是淡忘,失意的齐枞没有停在原地,而今子孙满堂,与黎淙的心结也早在某个醒来的清晨自行解开了。
深情不寿,长情人少。
萧承抬抬手,簇拥的人群自动分开,退至两旁。
他站着没动,又好像动了,身上的酒气随风一缕缕飘散。
君臣都饮了不少酒,酒烈后劲儿足,朔风吹不散,醇正清香。
因距离不远,黎昭闻到一股清冽酒气,她向祖父身后站了站,没再上赶子讨嫌。
明眼人都看出了端倪,向来喜欢黏着陛下的小丫头在避嫌。
避嫌?
怎么可能,八成是与陛下赌气,等着陛下来哄。
就在前不久,言官指责两名贵女为身外之物大打出手的丑闻“广为流传”,都快成为贵胄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了。
黎昭和俞嫣还因此吃了手板。
任性娇纵如黎昭,能不怄气吗?
大多数看客不觉得是黎昭想通了,反倒觉得她在以退为进。
黎淙挪过一步,挡在黎昭身前,不管孙女是如何想的,他都不能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老者搅了搅肚子里的坏水,指了指身侧,道:“禀陛下,昭昭为陛下准备的醒酒汤,被这小子抢着喝了。冤有头、债有主,陛下若是宿醉,事后找他算账吧。”
萧承掠过黎淙的肩头,看向他身后低头不语的少女。
换成从前,黎昭早献宝似的递上醒酒汤了。
被“泼”了脏水的齐容与表情略有深意,生在边关的他,并不知晓黎昭和天子的关系,但从老者的话中,不难听出黎昭与天子是有私交的。
正当齐容与想要圆一圆这尴尬的局面,却听黎昭轻声开口,推翻了老者的说辞。
“爷爷误会了,第二碗醒酒汤本就是为少将军准备的。”
闻言,黎淙和齐容与齐齐向后看去。
这就显得暧昧了。
迎香暗自挠挠脸,听得云里雾里,第二碗醒酒汤分明是她擅作主张买来的,没有小姐的授意啊,怎么变成特意为少将军准备的了?
小姐不怕陛下误会吗?
迎着多道目光,黎昭面不改色,没有去看萧承的面庞,她低垂眉眼,语气平静。
是不是特意为齐容与准备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不想再与萧承有半分牵扯,就要“解释”清所有可能会被误会的意图。
一碗醒酒汤,对萧承而言不值一提,但那涉及她的自尊,从今往后,她不允许自尊再被人糟践。
至于可能会引起齐容与的误会,稍后再作解释便是。
萧承看着面容淡淡的黎昭,本不会计较一碗醒酒汤,却在听过她的解释后,更加不快。
是从未受过冷遇,一时接受不了被人忽略,还是不习惯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忽然变得冷淡?
连他自己都琢磨不清。
“黎昭,跟朕来。”
从不会在意黎昭情绪的萧承,忽然想听一听她的心声。
从哪一瞬间开始让他们渐行渐远?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公然违抗圣意,等同于打脸皇室威严,还会加深众人对祖父把持朝政以致家眷跋扈的印象。黎昭迈开步子,与祖父点头示意,余光扫过齐容与时,清瞳微动,在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忽然回眸。
那一眼,带了歉意。
齐容与抿抿唇,唇角向上,被一旁的黎淙斜了一眼。
“没什么想问的、想说的?”
“没。”
青年拉长音,既已知晓黎昭与陛下关系匪浅,就知自己被当了挡箭牌。
这有什么?姑娘家脸皮薄,偶尔会在心上人面前口是心非,刚好他脸皮厚,被当一、两次挡箭牌又不会少块肉。
他没在意,于漫天霞光中伸个懒腰,左跨长刀、右跨竹剑,身姿挺拔,衣摆飘摇,像个没有烦恼的逍遥客。
另一边,很少在宫外走动的年轻天子带着黎昭穿梭在闹市的街巷里,大批侍卫紧随,不远不近不敢打扰。
寻常古朴的烟火巷里,黎昭跟在萧承身后,恍惚记起去年冬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伴驾微服出宫,也是在一条巷陌里,她用指尖描摹他的影子,被发现时,立即退到一旁,佯装无事发生。
等男子转回身,她又凑上去,继续描摹。
在萧承看不到的角度,将喜欢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天,路过一个糖画摊,她收到他送的糖画,是一棵开满花骨朵的海棠树,她小心收藏,舍不得吃掉,可糖画易融,害她心疼一整晚。
后来啊,她才知晓,海棠无香,苦恋无果。
学富五车的天子,特意在数十幅糖画中挑选了海棠树,怎会不知其中寓意。
是在无声地拒绝她啊。
她伤心许久,默默舔舐心伤,等再见到他,仍是没脸没皮,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此刻,差不多的巷陌里,黎昭低头跟在后面,没去注意萧承被夕阳斜照的影子,等额头磕到硬邦邦的身躯,才蓦然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眸。
不远处,一棵老树伸出院墙,斜长的树杈上,几个顽童正在掏鸟窝。
萧承觉得吵,想带黎昭离开这里。
黎昭靠在一处墙壁上,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陛下事忙,开门见山吧。”
这样略显忧郁的黎昭,是萧承从未见过的模样,印象里,她从来都是热情洋溢的。
骄阳,也敌不过暮色的凄楚吗?
受她的情绪感染,萧承走到对面,靠在另一侧墙壁上,身姿笼罩在晚霞不及的暗影里,“为何用齐容与故意激朕?”
黎昭抬手遮了遮耀眼的霞光,笑问:“陛下怀疑臣女居心不良?”
明眼人都看得出,齐容与是萧承看重的一张牌,会被大力培养,以逐渐制衡黎淙的势力。
萧承寻她谈心,更多是为了试探她主动示好齐容与的目的吧。
因祖父的关系,他对她一直怀有戒备呢。
黎昭垂下手,看向不远处跳下树杈跑远的几个顽童,心不在焉道:“人心隔肚皮,几分真、几分假,向来难以推断。就算臣女如何保证自己没有居心不良,陛下也不会相信,陛下觉得是,就是吧。”
萧承缄默。
破罐子破摔吗?从前的她,可不会这样,不能允许自己在他心里留下一点点瑕疵。
她变得太快、太多,快到让他难以理解。
少年成名、博览群书、善于谋心的帝王,忽然词穷,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去询问少女的心事。
少时就已磨练出老辣的心性,没哄过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后和皇姐。
“哄”之一字,对他太过陌生。
为何要哄?
男子陷入自我矛盾,鲜少有过的自我矛盾。
蓦地,一侧耳尖微动,待转过眸,视野里俯冲而来一只喜鹊。
鸟窝掉落在地,激怒了归巢的喜鹊,无差别地攻击起路人。
站在明处的黎昭,成了它的攻击对象。
几乎是不暇思索,萧承迈开腿,大跨步来到黎昭面前,左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处于错愕中的姑娘护进怀里,以右手挥开愤怒的喜鹊。
喜鹊盘旋半空,扑腾翅膀,再次袭来,狠狠啄在萧承的左手手背上,被萧承以右手再度挥开。
远处有侍卫飞身而来,欲要拔剑劈砍喜鹊,被萧承制止。
他松开黎昭,抽出侍卫佩剑,斜横在胸前,偏转剑身,以反射的霞光吓退了喜鹊。
喜鹊被耀眼的光芒吓到,喳喳高飞,似乎骂得很难听。
侍卫惊呼,“陛下受伤了!”
黎昭顺着侍卫的目光看去,欲言又止。
男子玉白的手背上,一处清晰啄痕微微渗血,他没在意,看向黎昭,“没事吧?”
“没事。”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半晌,萧承走向那棵斜出院墙的老树,弯腰拾起地上的鸟窝,几个健步,借力跃上墙头,脚踩树杈,将鸟窝放回原来的位置。
刚巧院墙内有个小伢子蹦蹦跳跳走出穿堂,在看清墙头的男子时,非但没有大喊抓贼,还惊讶地张大嘴巴。
怔怔望着金相玉质的男子。
惊为天人。
夜幕拉开时,骂骂咧咧的喜鹊飞了回来,扑腾着翅膀,吐出嘴里衔的枝条,盘旋数圈落在巢穴里,动作几分迟疑。
萧承已摆驾回宫,黎昭也被送回侯府后巷,她打发掉相送的侍卫,独自走在灯火阑珊的巷子里,走着走着,忽然瞧见巷尾的灯笼下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换下窄袖劲装,一袭银衫,大袖轻晃,手里颠着几枚铜板。
瞧见黎昭,齐容与大步走过去,一开口,打破了黎昭的尴尬,“那醒酒汤几两钱,我付给你。”
看着披了皎洁月光的青年一步步走近,黎昭站定,没有扭捏,顺势道:“少将军看着付钱。”
齐容与高高颠起全部铜板,又一把收入掌中牢牢抓住,继而翻转拳头,悬在黎昭面前。
黎昭伸出手,摊开在他的拳头下方,接下一枚枚带着体温的铜板。
“两清了。”
两人不约而同开了口,又无奈地相视一笑。
“抱歉,拿你当了挡箭牌。”
“没关系,不过以后呢,还是尽量少说赌气的话。”
黎昭从没与这般爽朗的人打过交道,她攥紧铜板,联想起慧安长公主所说的话。
与亲近的人,不要说气话、反话,以免错过一辈子。
还好,萧承不再是她亲近的人,说一两次气话、反话,也没什么。
夜凉如水洗杪头,飒飒秃枝月下荡,黎昭从与齐容与的交谈中,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春风。
眼前的男子,明明不是出身书香世家、周身散发温润气韵的人,可还是让黎昭如沐春风。
玉润,是一种感觉。
银月朦胧,寸寸似烟幌,彤云聚集,天地愈黑沉。齐容与看一眼天色,挪挪下巴,指向侯府后院,“回去吧。”
黎昭客气道:“还是要目送客人先行。”
“你是女子,不便走夜路,先回吧。”
这段夜路可真长,铺衬浅月波,跬步十余尺,可黎昭还是按他的意思,先行迈开步子。
等叫开后院的门,她扭头看去,那人脚步生风,汇入烟幌夜幕中,背对她摆摆手,无声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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