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时间飞速而过,墨夫人套好了马车,扶着青夏小心上去,自己便做马夫,走前给了裘大夫一笔钱,是封口,也是感激。
裘夫人看着马车遥遥而去,轻叹一口气,说:“世道不太平,叫这对母女独自外出,实在危险。”
裘大夫也道:“是啊,阿哥说京中要打仗,他要带大嫂和侄儿回来,旁人有旁人的不易,咱们也有咱们的困难,不知道京城打仗,会不会波及到我们这儿来。”
裘夫人吃惊:“阿哥不是替国公府看诊?他都待不住吗?”
“你是不是忙昏头了?如今哪还有什么国公府?”
夫妻二人喃喃低语,无奈摇头。
……
躺在马车里,青夏并不安心,她怎么好叫干娘为她赶车?
只是如今干娘将她看的像宝贝一样,生怕她磕着碰着了,一路上只要路遇平坦,马车就走的飞快。
她们离京城越远,就越安全。
墨夫人要带她回旬阳,不可避免的路过扬城,并非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是以青夏如今的身体状况,走官道要更平坦,顺利一些,这是最近也最安全的一条路。
在扬城落脚吃了顿饭,还听到了不少消息。
“裕亲王都出征了?”
“这还能有假?如今京城里,都乱成一锅粥了,要我说,这种皇帝早就该下台了。”
“慎言!咱们的王爷可是坚定不二的站在皇帝那边,若皇帝失败,咱们扬城……”
后头的话,因着恐惧没说出来,却不言而喻。
另一人许是喝醉了酒,呵呵笑道:“那又咋啦?谁当皇帝?扬城都还是扬城,不归我管,也不归你们管。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谁当官谁做主,还不是上头的人敲定的。”
话是这个话,看着他醉态模样,只觉他妄议政治,嗤笑不语。
吃过饭后,母女俩又启程,这回,青夏心安许多。
她说:“早就听闻裕亲王是极其正派的人物,作为如今皇帝的老皇叔,是要还天地一片清净了。”
墨夫人深吸口气,想到了丈夫,想到了书院里的那些学生,说道:“你干爹带着书院里的学生下山了。”
青夏起先不解其意,而后反应过来,凑到车门口,与干娘近了一些,说:“干爹带着他们,可是……”
她欲言又止,好似明白了,却又好像没有明白,话到口边说不出来。
墨夫人笑了笑,说:“他到底是在朝中当过官的人,敏锐程度非比寻常,此时天下正乱,他要为自己的学生谋个出路,朝堂之上,政治上那些事情我不懂,也不管,他要做什么就去做,等他回来家里也有他的热乎饭吃。”
青夏听得心头一热,轻叹口气,看着干娘温柔的脸庞,说:“有您这样的妻子,他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墨夫人笑着应下她的夸赞,二人说着闲话,马车离开扬城。
……
牛头村在送走了他们之后,守在外头的追兵一直不曾停歇,但这里头到底还是有宋公和陈氏坐镇,即便清楚里头的小羊跑出来了,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进去搜查,毕竟皇帝的戏还要做下去。
宋公离去前,将自己的一妻一妾都叫到了房中。
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他眉头紧蹙:“你们不走,留下来,可能会没命。”
陈氏没说话,许尽春即便肚子里有千言万语,都不能先于正妻开口。
看着丈夫威武不需言,挺拔不输少年的模样,陈夫人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容颜,也带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少年义气,他们之间横隔了许多东西,在他回京之后,没有刻意去处理过去的问题。
夫妻二人心照不宣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就连她最看不惯的妾室也只当没看见,尽管怄的要吐血,恨不能造下杀孽,好似除了许氏,他们就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可她知道,过去那些事情不是不存在了,只是孩子们都长大了,她总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若是都走,牛头村成了一个空壳,我在,便是你在,他们手中有人质,就不会狗急跳墙,你算准了一切,可是事实会变,万一……”迟疑一瞬,接着说道:“如果有个万一,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处危险中,我们留下,他们离开,正好。”
宋公目光闪烁,看着她的眼神,好似回到了年轻时候,那样隐忍克制,却又满是怜惜。
这样的眼神,已是许久未见,陈夫人一愣,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到了这般年岁,几年的空落早已将她磨的没了什么心气,纵使撑着皮面,内里也早是一片废墟。
就如之前府中上下皆称她为老夫人,面皮上已显老态,内心里也无法再有年轻鲜活。
“即便你们留下,也不会叫你们真受到伤害,一旦有变,我留下的人会誓死守护你们。”
他们夫妻说话,许尽春安静看着,等到这个空隙,她想,应当是留给她的,抬起眼眸,看向眼前这个自己跟随了多年,将自己从泥泽沼地拉起来的男人,冲他笑笑,说道:“宋哥,我将孩子交给他们一起带走了,这个时候孩子们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宋哥在,夫人在,我也不会走。”
一声宋哥,喊的宋公一怔,亦让旁边的陈夫人蹙起眉头,从来都没听过这个称呼,她自来称呼他都是“老爷”,如今一声宋哥,着实怪异。
宋公看了她许久,好似欣慰,也有感叹,眼下诸事繁多,便是有满肚子的话,也不到这个时候说,他对二人交代一番,起身离去。
他走之后,两个女人单独待在一处,自然气氛就没有之前那么融洽。
许尽春眼眸平静,正想行礼后离开,陈夫人却拦住了她,未发一语,只是那样冷冷的看着她,在等着她的答案。
许尽春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不愧是陈氏的千金,自傲自负,便是想问人话也不轻易开口,就要等着别人如倒豆子一般全盘托出。”
陈夫人拧眉,不悦的看着她。
许尽春垂下眼眸,有些话本来打算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
可是,她低头,看着手腕上戴着的宽口银镯,转了一圈,才说:“跟着他刚到边关,那里的人都不认识我,自然也不知道京中发生的事,他给人介绍,说我是他的妹妹。”
说到“妹妹”时,她笑了。
“将军驻守边关,不带妻子,却带上一个妹妹,其实也挺暧昧的,我和他的关系没人敢深问,总之他说我是妹妹,我就是妹妹,我那时也一心将他当哥哥。”
陈夫人拧眉:“没头没尾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对上她不解的眼神,许尽春走到陈夫人跟前,举起手,将镯子褪了下来,一到丑陋又深刻的伤痕暴露眼前,陈夫人瞳孔地震,惊疑的看着她。
“这又是何意?”
看她这样,许尽春笑了,笑意凉凉,满是讥讽。
“不过是一道伤口而已,你替你弟弟处理过多少人命,难道还会惊怕这一道割腕伤吗?”
陈夫人紧紧盯着她。
许尽春放下手,沉下口气,后退了一步,将两人之间隔出了一段距离,说:“你和他之间为何会走到这一步?这里头真有我的事吗?或者说,你何尝不是在借题发挥,以为拿捏了我存在的一个错处,便能将在与他之间的关系里找到一个可以宣泄的理由,比如背叛。”
说到这里,她眼里的讥讽都要流露出来,与平素温和淳朴的她看着全然是两个模样。
陈夫人胸膛起伏,目光紧紧盯着她看。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这么多年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怕是有无数个夜晚,你都在悔恨自己当初的作为吧,我能走到他身边,何尝没有你的推动呢?”
陈夫人眼眸震动,下意识的想堵她的嘴:“别说了。”
看她急了,许尽春收敛了笑意,不顾她的阻拦,继续说道:“他带我离开,是不想让我无声无息的死在京城里。头两年我想自杀,白日里我冲谁都笑的高兴,一到夜里,那些声音争先恐后的钻进我的耳朵里,像要将我凌迟一样……我始终不能忘怀,你看烂泥一样看我的眼神,对你的弟弟说处理干净,不要留下后患。”
“你不要说了!”
许尽春惨淡一笑:“我好好一个人,爹生娘养,在你们姐弟眼中,成了祸害,成了后患,呵呵……”
“宋哥知道我活不下去了,我若在京城待着,坟头的草都不知有多高了,他带我去边关,想让我重新找到自己的生活,可没能随了他的愿,那时我一点求生的意志都没有。”
陈夫人咬着牙,不敢再去听后面的话。
“你对你的孩子们说,他们的父亲有了小妾,是个道德败坏的男人,那个时候你离间他们父子的感情。”
“我没有!那是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离间他们,我图什么?”
“是啊,所以你及时收手,因为那时京中只有你,没有他,再多的离间,也只会让你的孩子恨他们的父亲。可你也知道,你的男人去到边关是因为圣旨,与情爱无关,离间了他们的父子感情,只会让宋家乌烟瘴气,你的孩子讨不到好处,你也无法保证宋哥在边关,会不会有其他的孩子,将来带回京城,分走属于几位爷的家产。”
情爱没有,亲情也无法拴住一个男人,如若那时宋公当真在外面有了其他的女人,生下了其他的孩子,亲手养大的,和在千里之外京中长大的,又同其生母感情寡淡的孩子,人心总是会偏的……
陈夫人狠狠瞪她:“你这是私心揣测!我的孩子都很好,对他们的父亲也都敬爱。”
许尽春笑了笑,没有理会她气急败坏的模样,继续说道:“我和宋哥产生感情,是我飞蛾扑火,那些年在边关,战事吃紧,他心里头根本就装不下儿女情长,况且那时候他与你之间,从人人称羡的爱侣,到相互憎恶,走到这一步,也并非是他乐见的,陈氏,你为人不行,私德败坏,但你有个好丈夫,我厌恶你,却也不得不羡慕你。”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有泪水,却倔强的没有流下来。
“宋哥想让我找个好人家嫁了,他会替我撑腰,只是那时候,我觉得是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他正直勇敢,心怀天下,从不欺凌弱小,他这样的人,我无法骗自己,不曾动心。”
“……”
“我悉心照料他,想将自己的后半生托付在他身上。”
“所以你只是想报复我,对不对?!”陈夫人厉声道。
许尽春看了她一眼,淡漠说道:“是,也不是,我对他心生爱慕是真,想要借此来打击报复你,也是真,当初你不就是仗着嫁了一个好夫家,可以毫无克制的去帮你的娘家,若非有你助纣为虐,陈家支棱不起来,祸害不了那么多人。”
陈夫人被她说的踉跄一步,竟然,不敢与她对视。
“我知道宋哥对我怜悯大过爱情,日久的相伴中,他也不是无知觉的木头,我和他是顺理成章的走到了一起,可他心里头念着京中的哥儿,姐儿,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等到将要回京的时候,他才松口。”
她的眼泪再也包不住,滚滚流下,她陈情着这些年,像是把自己的心都挖空了。
“他给了我孩子傍身,让我后半生有了寄托,可我知道,只要回京,我和他之间那段感情也就结束了,这个孩子是我的开始,却是我和他的结束。”
陈夫人头脑发懵,喉咙干涩,听她说完这些,有一种喉咙被人紧紧把住,无法呼吸的感觉。
许尽春闭了闭眼,瞪着她,眼里竟浮现出一丝快意:“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将这些年所有的事情都与你说清楚,还请你不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从来都不是无辜的人,你自作自受,你活该呀!”
陈夫人呼吸一哽,倒退两步,指着她:“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平素装的风轻云淡,你的心里全是恨。”
“我不该恨你吗?”许尽春像是听到了笑话。
“你这种人伤害了别人,还要别人对你感恩戴德,想从你嘴里听到一句道歉,恐怕这辈子都听不到,不过我也没亏,我用你最在意的东西狠狠的报复了你。”
说罢,许尽春长出了口气,脸上尽是凉薄的笑意,她看了眼站不住的陈氏,慢慢的往外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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