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止听到对方叫自己贱籍丝毫也不生气,在这个时代,衙役地位本就下贱,但是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比起来,落的好处还是多了。
不过以前只是远远望到过这位徽商头领,没想到这个人面对他们说起话来十分客气,这点跟那些有钱就盛气凌人的客商还有些不同。
旁边的程大勇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没想到来人是这个穿着打扮。
冯止知道他在惊讶什么,虽然他读过许多材料写到晚明的竟奢,服饰的僭越。
等人真的站在面前,这大红色还是有些小震撼。
明明是个女人的连衣裙,这大男人穿起来却很自然。
冯止在心里想道:这人适合去街拍,肯定能火。
会馆内空地非常大,摆着各类货物,在院内中央,有个戏台,围了一圈徽人在吆喝,只听到:“老史,你行不行,不行别丢人现眼,摔不过就我来。”
“闭上你的狗嘴,呀!”老史边用力边骂道。
正是两个壮汉在摔跤。
这给冯止与程大勇看愣了,没想到在这还能看到摔跤,如此环境,仿佛会馆外的民变与他们丝毫没关系。
王义高看二人有些好奇,便开口说道:“过年甚是无趣,我等徽人思乡不得,只能开个摔跤比赛自娱罢了。”
冯止开口道:“以前只是在大人手下做工,实在是未曾想到闲暇时竟是这般娱乐,给小人开眼了。”
王义高摆摆手说道:“我平生最烦别人称呼我为大人,所有人不论年龄大小,达官贵人乃至贩夫走卒皆可与我称兄弟,或者喊我表字云升。”
冯止对这个人有些另眼相看,竟然不论身份,不摆架子,跟所有人都称兄道弟,不由心中多出一份好感。
冯止继续问道:“云升兄,这摔跤乃是蒙古人一项运动,为何获得徽人喜好?”
王义高说道:“冯兄也知这是蒙古人耍的,那就方便我与你细细道来。
我儿时便跟随家父与族人行商,西北至宁夏大同,东行至山海关,西南至大理,出海则至满剌加,只要有生意的地方,便是我等徽人所至之地。
外人只道我等为了赚银子,背井离乡,舍弃故土,骂我等为徽狗,可这其中艰辛有谁知道。
我等行商,安全为首要,资财其次。
可若想安全,便需族人团结,有习武资质的孩童从小培养,当年西寇强盛,族叔行商至塞外,便找来蒙古人教后辈习马弄刀,这摔跤也是那时族人学会了,便传给我们。
行至南洋,便寻人教我等习鸟铳、驾船。
这些年关外建奴闹得厉害,有些岁月没去了,现在没成想中原群盗蜂起,我们还交过手,起初仗着武艺高强族人还不惧小股流贼,但是现在却越来越难打了。唉。”
这个时代没有交通工具,能走遍大江南北,还能出国行商,就算赚钱是第一目的,但冯止还是对徽商这一群走在刀尖上的商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而且这些人将来都是现成的地图,还有跟流寇的作战经验,冯止直接把结交此人提升到战略高度。
冯止抱拳说道:“徽人祖辈不易,好在这股精神有云升兄这样的俊杰能继承下来,在下由衷佩服。
将来天下太平后,云升兄也可驾驶巨帆出行,环球航行一圈,见见这世上千种风光,感受那万丈豪情。”
王义高惊讶道:“冯兄弟可也认为脚下土地是圆的?航行一圈会回到原地?”
冯止没想到自己一激动说多嘴了,但是王义高虽然惊讶,但说了也这个字,难道他早就听过这个说法?
冯止想了想说道:“不瞒云升兄,我等脚下土地自然是圆形。
如果沿着当年三宝太监的路线继续走下去,也许就能到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哦不对,应该是佛郎机。
再继续走还有片新大陆,跨过那片大陆,便是一片汪洋,最终回到大明。”
王义高没想到在四川这个小小县城,还有如此这般见识之人,他知道当年神宗皇帝对意大利人利玛窦青睐有加,后来佛郎机的红衣大炮也是运往辽东,所以并不认为冯止是张口胡说。
也是红起脸兴奋起来说道:“我年少时去往满剌加,就与红毛夷人打过交道,听过他们神父的说法,提起过大地为圆形。
今日听冯兄一说,有生之年天下若能太平,我定要去探上一探,如果是真的定要回来告诉族人,绘制成图,没准死后也能进族里的长生堂,哈哈。”
冯止看着眼前人,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悲凉,他知道接下来历史走向不变的话是长达半个世纪的战争,到时他就算还活着恐怕也是行将就木之人。
况且那时面临的是满清更严厉的海禁与迁海,一乘船就会掉脑袋。
现在的大明千万般不好,但开放性与包容性上都是很友好的,允许有不同意见,不像后来的麻子和十残老人,你想多说话,杀了便是。
冯止有意引导话题,叹口气说道:“当下建奴屡次破关,闯献也逐渐不可制,想要天下太平,难啊。”
王义高也沉默下来,他见多识广,知道如今的大明摇摇欲坠,想到未来也是叹气连连。
冯止继续说道:“不知云升兄可否想把生意做到辽东?”
王义高精神一振说道:“那是自然,我祖父可是到过铁岭,带回来的人参、貂皮都是一等一的货,可惜家父想去的时候老奴起兵,再也未能过山海关。”
冯止说道:“当年利玛窦入京给神宗皇帝献上自鸣钟,与李之藻先生共同绘制《坤舆万国全图》,自鸣钟在下无法做出,但可将此图送予云升兄,希望将来足迹能踏遍图中每处地方,自然也包括辽东。”
王义高内心十分惊讶,这张图在南方高级官员中十分有名,没想到眼前衙役竟然有此图还能送自己。
虽然不太信,但内心还是激动,回道:“冯兄果真送在下如此贵重之物?”
“请云升兄赐笔,在下现在为你绘制。”
王义高本以为自己行事张狂,放浪不羁,没想到此人竟也如此自信,也是来了兴致,说道:“这就为冯兄弟准备,这边请。”
程大勇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听这两人对话如同天书一般,心中嘀咕什么意大利、佛郎机,这冯止打小没出过这一亩三分地,什么时候知道那些地方?也赶紧追了上去。
注:
三宝太监:郑和
老奴:努尔哈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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