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母亲的软肋。
看着儿子一脸的惶恐不安,顾宴晨紧绷的身体渐渐无力地松开,她颓然惊觉自己竟像个疯子一样撕打自己的孩子,那不可言说的怒意像魔鬼一样操控着她敏感的神经。
顾宴晨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控过。
终于,顾宴晨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她昂起脑袋,撑着微微摇晃的身子冲进了卧室。
顾宴晨难过得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陆小雪却不以为然。
如果是从前,或许她还会郁闷一下,可见识过那么多学霸毕业之后沦为普通人,从最初的不甘心到对生活妥协,她对分数和名次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了,她和江宇宸分别以第一第二的名次毕业,照样被社会捶打得怀疑人生。
对现在的陆小雪来说,只要还能考上警校,就足够了,她不需要次次考第一,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人,生而平凡。
成为家长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孩子只是个普通人。
“骄傲!”
顾宴晨余怒未消,坐在堂叔陆家豪家中的沙发里,又开始了她没完没了的数落。
每见到一个人。
不管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还是在家门口碰到邻居,还是有人来家里做客,或者去别人的家里做客。
顾宴晨都要发上一通牢骚。
口口声声都是丢人,只考了第七名,再三强调她只要第一!
羞愤的面容,抱怨的语气。
顾宴晨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句接一句地数落自己的孩子,还真心实意地拉别人一起来数落,仿佛这不是她和丈夫两个人的孩子,而是所有人的孩子,所有人都有义务替她管教孩子。
堂婶成蕾看看陆小雪,又看看顾宴晨,见陆小雪敛声静气坐在沙发里,像是懒得搭理顾宴晨,成蕾缓缓开口:
“她不骄傲啊。”
顾宴晨沉着脸,紧绷的面容抽搐了一下,刚要开口辩驳,就听到成蕾继续说:
“是你骄傲啊!”
没想到弟妹会这么说,顾宴晨一下子怔住,她抬眼望去,发现屋子里的人都那么平静,连开口说话的弟妹成蕾都是淡淡的表情,丝毫没有被她的情绪感染,陆家豪微微垂眸,一双精明的眼睛掩在镜片后,陆家和神色冷淡,憨直的面容黑黑的,隐隐有些沉,陆小雪直接当她不存在。
“我哪里骄傲了?”
顾宴晨睁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的弟妹,喃喃:
“是她骄傲啊!从小就听人夸,被别人夸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学习也不认真了,才考第‘七’名!……”
“小雪就在那儿坐着,一句话都没有提以前考第一名,也没说考了第七名丢脸,反倒是你,一直强调第一,只要第一,非得每次都考第一你才满意,难道,”成蕾看着顾宴晨,“不是第一,就不是你的孩子了?”
顾宴晨喉咙一紧,呆呆地看着成蕾,她们认识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听弟妹这么说话,可她说的是事实啊!
扭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陆小雪,顾宴晨弱弱地说:
“可她以前就是考第一啊……”
“你快别不知足了!”成蕾忍不住拧眉,“一个班四五十个学生,能考第七名,已经很不错了,还想怎么着啊?”
顾宴晨委屈地蹙起眉头,面容绷紧,神情憋屈,她低喊:
“再多学生也总有个第一吧!”
“别人的孩子也想考第一啊!”成蕾道。
顾宴晨梗住,看着成蕾,她的下巴绷紧,鼓着腮帮子,像是很不服气。
“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考个好成绩啊?”成蕾道,“可第一名只有一个,还能每次都让你的孩子抢去了?别人的孩子也不是傻子啊!”
“我只要第一名!”
“还有考倒数第一的呢!”成蕾好笑地看着顾宴晨,“都像你这样,人家还不活了?”
“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样,那都跟我没关系!我的孩子只能考第一名!”
顾宴晨再次强调:
“我只要第一名!!!”
陆小雪就那么坐在沙发里,听着顾宴晨发不完的牢骚,无动于衷。
她知道,就算每次都考第一,顾宴晨也不会满足。
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在练书法,顾宴晨一脸羡慕,就那么坐在旁边的椅子里欣赏了一下午,回头就对陆小雪说,你看她在练书法,用尽毕生所学夸奖别人家的孩子,然后就开始贬低陆小雪,其他家长不理解,都替陆小雪说话,顾宴晨就贬低的更狠,好像陆小雪是个一无是处的败家子。
一回到家中,顾宴晨就让陆小雪学书法,不要再练搏击了,练搏击不好。
别人家的孩子会的,就是好的。
顾宴晨甚至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在家里洗衣做饭。
看到邻居家的女儿在家里包饺子,顾宴晨又是欣赏地看了一下午,一回家就委屈发牢骚,问陆小雪看见了吗,别人家的孩子都帮妈妈做家务,那饺子包的真好,嫌弃陆小雪什么也不帮妈妈做,一点也不心疼妈妈。
可是,顾宴晨从来没有教过。
陆小雪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家务”这项活计。
当天晚上,顾宴晨就和面包饺子,让陆小雪像邻居家的女儿一样帮妈妈包饺子。
可是。
她连教陆小雪怎么包饺子都没有耐心,一直在抱怨,嫌弃陆小雪不会,委屈地说邻居家的女儿不但会包饺子,还会炒菜,自己就会烙饼,不用妈妈给她和面,还给全家人洗衣服。
一直在抱怨。
不停地嫌弃。
从来没有教过陆小雪怎么做家务,却要求陆小雪无师自通,什么都会,还要比别人做得好。
顾宴晨不懂。
孩子是教出来的,不是攀比出来的。
最后,陆小雪摔了手里的饺子皮,直接上楼回了卧室,一晚上都没有出来。
一直到死,陆小雪都没有学会任何家务活。
“嫂子,你不能这么想。”
一直沉稳内敛的陆家豪也忍不住开口了:
“只要是考试,就会有第一名和倒数第一,学生之间也是有竞争的,就跟我们上班一样,这次你考第一,下次他考第一,这是正常的,你不能因为孩子这次没考第一,就否定了孩子的全部,你知道孩子在学校里有多难吗?……”
“可她以前都是考第一啊!”
顾宴晨一脸不服,孩子能有多难,每天坐在教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像花朵一样娇养着,不用下力气干活,也不用操心柴米油盐,成绩不好,还得挑家长的错,只是让孩子努力上进而已,考第一名还有功劳了?
“咱们家的孩子聪明,别人家的孩子也不是傻子啊!”陆家豪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顾宴晨歪着脑袋,仍是不服气。
“嫂子,就算有本事每次都考第一名,你也不能把别人的路全堵死了!每次都是你家孩子考第一名,你让别人家的孩子还怎么活啊?”
顾宴晨瘪了瘪嘴,别人家的孩子跟她有什么关系?
“学校比社会复杂多了,社会还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做生意,能做就做,做不了咱们就过了,然后你拉黑我,我拉黑你,或者咱们就,以后也就不见面了,在学校,一待就是好几年,有人看你不爽,有一万个在背后搞你的机会,每次都考第一名,不见得是好事,学校复杂的要命,碰到那种嫉妒心强的同学,凭什么都是你考第一,别人也想考第一啊!每次都考第一名,那就是你的错,想黑一个人,有一万种办法,根本无解,最好就是这次你考第一,下次他考第一,要是每个学生的家长都像你这样,那孩子都没法活了!”
陆小雪忍不住笑了,这位堂叔好幽默,配合着肢体语言,竟然十分生动,就像表演话剧一样。
陆家豪随了陆家人的高大帅气和脾气暴躁,但因着工作原因,人情来往颇多,所以说话很幽默,可这对听惯了好话的顾宴晨来说,并不是什么好腔调,顾宴晨喜欢听的是恭维,而不是好言相劝。
“那也不能下降这么多吧!”
顾宴晨的胸口依然恼怒地起伏,语气不忿:
“她要是考第二名,我肯定不会说什么,可她这次考的是第‘七’名!班级第‘七’名,年级名次都跌到好几十名开外了,以前从来没有跌出过年级第二……”
“咱们家的孩子这样,你还嫌不好呢?”陆家豪都有些无奈了,“你是没见过别人家的孩子,真要是摊上那种不成器的,不好好上学,还天天在外头惹事,不得把人气死了?”
“别人怎样都跟我没有关系!”
顾宴晨低吼!
声音又憋屈又郁闷,仿佛沉压压的乌云,顾宴晨此刻的心情也压抑得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而她完全没有抵御暴风雨的经验,只能连珠炮似地低吼:
“别人再不好也跟我没有关系!我只会管我自己的孩子!别人怎样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会对我自己的孩子严格要求!我的孩子必须是最优秀的!我只要我的孩子考第一名!将来考上大学过好日子!我不要求孩子会给我带来多少回报,只要我的孩子过得幸福,就算吃糠咽菜我也心满意足!!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过上好日子!!!”
顾宴晨没有想到堂弟两口子竟然不帮她说话,反而帮只考了第七名的陆小雪说话,还说别人的孩子,别人的孩子再不好,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关心自己的孩子!
“够了!”
一直沉默的陆小雪骤然开口,她冷冷地瞥向顾宴晨,眼含嘲弄,唇角讥讽,声音也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
“你只要第一是吧?”
顾宴晨看着她。
“如你所愿,以后每一次考试,我都会是‘第一’,我一定会努力维持住这个‘第一’的,永远不会再下降。”
成蕾看着陆小雪,陆家豪微微垂眸,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了闪,陆家和的眼神里透出几分冷淡,只有顾宴晨没有听出她意有所指,反而觉得女儿在向她打包票,于是又端起了架子。
“那我很高兴。”
慢吞吞地说着,顾宴晨仰起脑袋,面容不知不觉地流露出几分优越感,好像让她高兴,就是孩子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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