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客们议论最多的事情就是徭役,怨气冲天。其次则是秦律中的刑罚,因为秦律严苛,对于这些楚国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触犯秦律了,轻则鬼薪(给宗庙捡柴),重则城旦(修筑城池),连女人也一样有城旦舂(给筑城的人舂谷)和白粲(捡谷物中的杂物),还有外加肉刑的城旦等等。
但另外一个消息还真的让胡亥恨不得有一对兔子耳朵:皇帝杀起先皇帝子嗣、也就是自己的兄弟姊妹来了,一下就杀了十几二十几个!
陈平也对这种消息很感兴趣。这时代的酒肆不是一个一个的方桌圆桌,而是一张一张的坐席食案。陈平选了一个谈论此事最热闹的席案,拿了一坛酒踱步过去,向那些人打听了起来。
陈平离席,胡亥放松而略带懒散的松垮下来,眼睛却仍然很专注的看着陈平与那些人“恳谈”。忽听得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童儿,童儿?”
眼角的余光又看到张骠正在快速站起,赶紧转头,于是看到一个术士装束的老头,正笑眯眯的在看他俩。
胡亥一挺身站了起来向老者施礼,而张骠因为先站起的,已经先施完礼了。
“老先生可有见教?”张骠文邹邹的问老术士。
老头和善的看了张瞟一眼,却又把目光转回胡亥:“童儿的主上是哪位?老朽见肆内已无虚席,想动问一下是否可与尊主和两位童儿同席?”
胡亥见老者一直盯着他看,感觉有些异样,刚要向老者指明陈平所在,陈平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异象,自己走了过来。
“这位仙者有礼了。”陈平向老术士一揖,“在下陈平,陈留人,已经听到仙者之语,甚喜与仙者同席,请坐。”
老者还了一礼:“山野闲人琅琊安期,冒昧打扰,还望勿怪。”说着扬手招呼酒肆侍者搬一案与陈平食案平齐,跪坐到陈平对面。
陈平和胡亥同时震动了一下,安期,安期生,黄老学说的领军人物啊,人称千岁翁,无人知道他到底多大。秦始皇第一次东巡时,曾与他纵论三日夜,还赐金价值数千万钱。
数千万钱,那可是万镒金,可是据说老头居然没要!而且始皇帝第二、第三次东巡再找他时他就藏起来不见皇帝了。
始皇帝都见不到的人,现在居然现身市井酒肆之中,胡亥觉得自己太有眼缘了。只不过老头刚才看着他时那种若有深意的目光,也让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颤。
待安期叫过酒菜,侍者离开后,陈平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陈平今日得见安期仙翁,更有共席之福,实乃生平幸事。”
安期生谦逊的一笑,拱手回礼:“莫要多礼啦,不然今日就只顾相互施礼,却莫要饮食了。”
陈平哈哈一笑:“仙翁果然洒脱,平拘泥了。”
也不再客套,边吃边和老头聊了起来。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了黄老学说上。陈平本就好黄老,遇到黄老领军人物,自然是恭敬之下,问题叠出。安期生则安闲自在的边吃边说,将陈平的疑问予以一一解说。
张骠听不懂,索性除了伺候陈平盛酒外,就自顾自的吃自己的。胡亥也听不太懂,但比张骠要好一些,因为已经和陈平探讨过黄老,所以只要专心使劲听,还能大致听出他俩在说什么。不过碍于自己不过是一书童的身份,于礼不便插言。
陈平和安期生说得热闹,引起了斜对一席两人的注意。这两人都是吏的装扮,本在随意谈笑,但当安期生向陈平自我介绍时,就有其中一人听到了。于是两人不再说笑,抻长了耳朵开始听这边的对话。待安期生和陈平一段话了举酒对酌之机,两人中年长的一人一拉另一人的袍袖,两人一起端着酒碗走了过来。
胡亥本来在专心听陈平和安期生说话,而张骠此时已经吃饱了,正在东张西望,看到两人走过来,就捅了捅胡亥,努了努嘴,两个童儿齐刷刷的看向走来的人。
那两人看到两个书童的疑问并带戒备眼神,温和的笑了笑,然后不理书童,而是直接躬身向安期生行礼:“这位可是安期翁?请恕在下鲁莽,窃闻得老先生尊讳。”
安期生转头:“正是老朽,两位可有见教?”
两人面色一喜,年长的人又规规矩矩的施了一礼:“学生乃本县功曹,萧何,见过安期翁。”
又一指身边同伴:“此乃本县狱掾,曹参。”曹参也再次规规矩矩的行礼。
胡亥两眼微微一眯,萧何、曹参,又是两个历史大牛人啊,今日一下得遇这个时代的三大牛人,何其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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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条目】萧何(前257年-前193年),秦泗水郡沛县(今江苏省属县)人,早年任秦沛县功曹,秦末辅佐刘邦起义。刘邦克咸阳后,他接收了秦丞相、御史府所藏的律令、图书,掌握了全国的山川险要、郡县户口,对日后制定政策和取得楚汉战争胜利起了重要作用。楚汉时,他留守关中,使关中成为汉军的巩固后方,不断地输送士卒粮饷支援作战,对刘邦战胜项羽,建立汉代起了重要作用。萧何采摭秦六法,重新制定律令制度,作为《九章律》。在法律思想上,主张无为,喜好黄老之术。汉十一年(前196年)又协助刘邦消灭韩信、英布等异姓诸侯王。刘邦死后,他辅佐汉惠帝。惠帝二年(前193年)卒,谥号“文终侯”。汉朝的开国元勋之一,与张良、韩信同为汉初三杰。
【百科条目】曹参(公元前?年-公元前190年),字敬伯,秦泗水郡沛县人,西汉开国功臣,名将,是继萧何后的汉代第二位丞相。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元年),跟随刘邦在沛县起兵反秦,身经百战,屡建战功,攻下二国和一百二十二个县,俘诸侯王二人,诸侯国丞相三人,将军六人,郡守、司马、军候、御史各一人。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刘邦称帝后,对有功之臣,论功行赏,曹参功居第二,赐爵平阳侯,汉惠帝时官至丞相,一遵萧何成法,有“萧规曹随“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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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史书所记,萧何此时四十八岁,看上去身材偏瘦,刻着几道深深皱纹的长脸两侧垂下两绺长髭须,加上颌下一缕长髯和带着倦意的眼神,以及已经灰白的发色,看起来近似一个六十岁的老翁了。
曹参比萧何小了十多岁,国字脸,宽厚的八字胡,颌下宽厚的短髯,颇有勇武之气。眼睛很大而鼻子不大,稍带点儿肿眼泡,如果单看鼻眼,则颇具儒雅之相。这副面相居然有机的组合成了一个既可以看为文士也可看做武夫的容貌。
萧何自我介绍之后接着说:“吾二人皆习黄老,既得遇安期仙翁,实乃吾等平生之大幸。”
安期生一听,立即转过身来,向两人施礼:“岂敢岂敢,老朽虽师从河上丈人,徒有虚名耳。”一指陈平:“此乃今日老朽新识小友,陈留陈平,亦同道者。”
萧何和曹参又一起向陈平施礼,陈平也微笑还礼。
萧何四下看看,又恭恭敬敬的说:“吾等欲请仙翁授业解惑,然此处噪杂,不若另择一肆,吾二人做一东道,请翁及陈生共叙,如何?”
安期生看了看陈平,点了点头。
陈平则笑着说:“二位虽为吏,囊中想必不裕。大家皆为同道,此地两位的花费和新肆的花费,都由平付,何如?平附身贾队游历,资财非难,且莫推辞。”
萧何看了曹参一眼,拱手道:“既为同道者,吾等就不推辞了,谢过陈生。”
陈平招侍者来结了两席酒账,四人加两个童儿一起换了一家有单间的高档酒肆,各据一席落座。酒菜未上,几人就开始讨论起黄老,兼论天下大势。
四人中,就陈平带了两个童儿仆佣,所以干脆让张骠为自己和萧何、曹参布席盛酒,让胡亥专门去伺候安期生,而把酒肆的侍者赶了出去,这样就能比较肆无忌惮的说话了。
在胡亥的努力之下,这些人所议论的黄老学说多少听出了点儿眉目。
过去谈到“无为而治”,很容易让人认为就是以德待民而轻法。现在听这些人说法,并非轻法,而是讲究道、法并提,重点在于法。“文武并用”,“德刑相济”。文即指教化,武则为法治。胡亥这一路已经向陈平请教过很多黄老的概念,所以对这些多少已经了然。“明具法令”,“进退循法”,就是前面所说的,即便是皇帝,也要依法而行,别瞎折腾。
几人说着说着,就开始触及当下的秦律严苛了。萧何和曹参所任之吏,都是刑狱相关的,所以感触也最深。这二位率先说出秦法“刑罚暴虐,妄诛轻杀,苦民伤众”,让安期生和陈平都松了一口气。为官吏者不先这么说,别人轻易不敢批评秦律。不过陈平也指出,六国法驰,对秦律不能骤然适应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秦人应该“约法省禁”,“务在安民”,对秦地的法律,到了山东,应该因地而宜,适当改变。陈平观点一出,几人又是一番讨论与争辩。
胡亥觉得这些人的论辩非常有价值。之前向陈平单独请教,只是一家之言,现在黄老大家在此,加上三个历史上汉初的杰出人物,最牛人才一起讨论,所获更多,受益也更多。
胡亥注意到,在整个论辩中安期生的话并不多,只是当几人一同看着他请他界定正误时,他才说上两句,也并不直接指出哪种观点对哪种不对,而是云山雾罩的说上几句话,反正胡亥自己是弄不懂古人的这种风格,看其他三人倒是如醍醐灌顶一般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
大多数时间里,安期生都是端着酒碗微笑,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然后就微微点头。有时,安期生还把目光对准了他,继续用那种满含深意的眼神,看得胡亥后脊梁沟里嗖嗖的冒凉气。好在安期生看他几眼后,总是极细微的摇摇头,然后饮酒,让他松了口气。
几人热热闹闹的一直聊到天黑,关于黄老的论辩才告一段落。
“仙翁可欲在丰沛盘桓些时日?”萧何问道。
安期生摇摇头:“老朽不过途经此地,明日晨起就离开了,准备往陈郡、南阳郡、南郡一行。”
曹参遗憾的说:“不能多得仙翁指教,实乃一大憾事。”
安期生笑了笑:“吾观在座诸生气运,或都有得展宏图之日,只需牢记为百姓谋而非为六国谋即可。至于再次相会,仍有许多机缘,倒不必强求之。”
萧何又转向陈平:“陈生在沛县尚需停留几日吧?”
陈平拱手道:“相遇两位也是机缘。平附身贾队,商货运抵丰邑下船、再由丰邑载新货上船尚需数日,所以平这几日或可和两位大贤再把酒欢谈。”
萧何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安期生,然后有些难以启齿般的对陈平说:“初次相逢,某能看出陈生虽为士子,却有豪气。某有一不情之请,可实难开口。不过关乎某一挚友,只好腆颜相求。某想借重陈生的商队之名行一事,但可能有些风险。”
陈平坦然的说:“兄且言之,平可尽力便会尽力,难于效劳平也自会直言相告。”
萧何又思忖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我与参有一友,因触律而同十数人避罪芒砀。其人非匪,不愿劫掠百姓和行商,所以粮秣基本依靠我等这些友人设法。我等二人身在官衙,出入不便,身份敏感,以前也曾多次借本地豪族贾队之力。如今我等又筹得粮秣六十石及麻衣些许,但一时间暂无可靠之人运送。芒砀据此二百多里,不知可否借陈生之贾队名号?只是若如此,或耽搁陈生行程七、八日。至于风险虽有,但若依在下之策,应不致有所牵连。途中花费,我等一力承担,不致陈生破费。”
陈平想了一阵,然后慨然说道:“兄既如此相信萍水之人,平又如何可推辞?平不过附身贾队游历,兄既有托,平愿一身任之。”
他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对胡亥笑了笑:“童儿以为如何?”
胡亥明白陈平的意思,要是这么一折腾,他去三川郡的时间可能又会耽误几天。他也猜的出,萧何不过是要去给刘邦送粮草,如果要去了,不知会不会见到这位倒秦干将?
“先生决断即可,何须问童儿?”胡亥弄出一副略带惶恐的样子。
陈平深深看了他一眼,就转向萧何:“兄现可将具体事宜相告,平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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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后,芒砀山路。
陈平乘一驾轺车在前,之后,三辆革车缓慢的在轺车后行驶,三匹驾车之牛的牛头上都不很显眼的挂着一块麻巾,拴成比较特别的一个结。
战国秦汉的车驾有很多种类和称呼,比如戎车、猎车、役车、安车、立车、轻车、轺车、革车、辎车等等。在本书中,出现的车驾称呼不想弄那么复杂,基本为轺车(一马拉的普通出行用车,可立可坐可携行装,带顶盖,以布幕为厢)、安车(一马拉的短途坐车)、革车(牛拉的货车)、辎车(一马或多马拉的木厢车)、轻车(两马战车)、戎车(四马战车)和皇帝专用的金根车,金根车本来也种类多样,在本书中则特指辒辌车。金根辒辌车,驾六马,车型大,三面有窗,后面有门,四周有帷子,可坐可卧,窗牖闭之则温,开之则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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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旁的林木中,有一伙人在距山道三百步的高坡上伏着。
“季,这是先生和参允诺的车队吗?要不是就惨了,咱们只有三日之食了。”一个壮夫悄声说道。
“贺,别急,参前日使人传讯,应该就是这队革车,且待路旁打探之人回返便知。”一个国字脸、高额头、大耳朵的四十多岁之人轻言安慰着。
一阵非常轻微悉索声之后,从山路方向摸过来一人:“大兄,是这支车队。只是队前轺车上的人不识,但仆看到了后面革车上有苛与无伤。”
被称为“季”的人,自然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刘邦。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公元前256年冬月二十四—前195年四月二十五),沛县丰邑中阳里人,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出身农家,无名,按伯仲叔季排行称为“季”(另有一种说法他是老幺,所以称季,而不是刘四儿的意思)。为人豁达大度,不事生产,混迹市井。后任沛县泗水亭长,因私放刑徒而亡匿于芒砀山中。
先生,自然指萧何,参当然是曹参。苛与无伤,则是后来成为刘邦部将的周苛和曹无伤。
“参派来传讯之人说过,这次帮忙的人很可靠,乃陈留士子,家有商队。”刘季起身站了起来,“咱们下去吧。”
陈平和二童正在轺车上闲聊。根据萧何的说明,到了这一带后放缓车速,自有人下来接应,所以他也不急,不过身下还是坐着一柄剑。
张骠也在身旁藏了一柄短剑,别看他不喜读书,可据陈平说,张骠年岁虽小,剑术却已有小成,不可小觑。
结果到头来,胡亥倒成了一个最没用的人,弄得很郁闷。
路边一声唿哨,陈平命御手住了马,向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慢慢从树林中现身,那样子比叫花子也强不了多少。打头一人,高约八尺,方脸阔额,剑眉大耳,正合萧何所讲的样子。
陈平一跃下车,向其人拱手施礼:“陈留陈平,得友所托至此,足下可是刘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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