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邑。
开明国都。
说是国都,其实不过是一处稍大一点的村镇,建在蜀中平原边缘的几座小山头上。
王宫更是寒酸至极。
建于村镇中央,小山顶上。
不过才区区十余间茅草屋,周围用篱笆圈起来,就是王宫的围墙。
篱笆圈内,茅草屋周围,甚至还开辟了不少菜地。
此时,小山脚下全是泛滥的洪水,声势骇人不已。
王宫正中最大的茅草屋,开明国王宫大殿之中,正在举行开明国的大朝会。
大王鳖孙坐在居中的草蒲团上,满脸愁苦之色。
鳖孙看着年近五旬,身材高大,身着打了不少补丁的葛麻衣衫,双手粗砺。
显然,平时没少跟国民一样干农活。
鳖孙下首则盘坐着一个个国中大臣。
“大王,如今洪水泛滥,民不聊生,臣以为,该组织民力治水。”
一名大臣拱手禀报。
另一名大臣驳道:
“治水?怎么治?”
“这次乃是数百年不遇之大灾,江堤溃决数里,就算把玉垒山挖干净,也填不满决口。”
“就算好不容易堵住决口,孽龙那畜生再度毁坏江堤,又该如何?”
“臣以为,治标治本,该先镇压诛杀孽龙!”
第三名大臣嗤声冷笑:
“镇压诛杀孽龙?你去啊?说的容易。”
“这孽龙自远古之时就盘踞在岷江之中,历经五朝数千年,孽龙还活得好好的。”
“之前哪位大王,成功镇压过孽龙?”
“圣人大禹开夔门,将泛滥蜀地的汪洋洪水泄走,变沧海为桑田,也没能诛杀孽龙,只是以锁链将其禁锢在岷江水道。”
第二名大臣顿时语塞。
鳖孙大王听得直皱眉头。
这些老生常谈,翻来覆去吵了不知多少遍。
找问题人人都会,关键是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自己养的这些大臣,尽是些酒囊饭桶。
罢了。
还是自己再辛劳些,带领民众一点点收束决口。
一年不行,那就两年,两年不行,那就三年。
至于孽龙若是再兴风作浪,也是无法可想。
只要自己还活着,就继续和它杠上。
尽人事而听天命。
反正祖祖辈辈历代国君,都是这样过来的。
开明国国君位置,与其说是万人之上的国君,不如说是一种责任和束缚。
鳖孙大王大失所望。
正要解散朝会,负责招待外国使者的大臣姬无害拱手施礼,禀报道:
“禀大王,臣近日招待秦国来的使者,听到个对付孽龙的办法。”
“什么?有什么办法对付孽龙?姬无害,你速速道来!”
鳖孙大王猛然坐直,目光炯炯。
其他大臣们也讶然注视,等待下文。
姬无害侃侃而谈:
“近日臣与秦国使者交谈,说起我开明国遇到的困境。”
“秦国使者便向臣介绍中原流传的阴阳学派五行学说。”
“孽龙属水,以五行相克而论,只有土石之物,才可对其有克制作用。”
“秦国愿集全国方士之力,祭炼出五具石牛送至蜀中。”
“再延聘齐国稷下学宫的著名方士宋毋忌正伯侨羡门子高三位神仙前来布下阴阳五行大阵。”
“以石牛为阵眼,必能镇压孽龙。”
“此法秦国有很大把握奏效,只是要求有些过分”
鳖孙大王的大手死死抓住草蒲团,几乎将其扯碎。
“快说,秦国有什么要求?若真能镇压孽龙,一劳永逸,秦国想要任何宝物,孤都双手奉上。”
姬无害唯恐惹怒大王,嗫嚅说道:
“秦国要求我们开明国并入秦国”
这话一出口,众臣交头接耳,摇头作色。
没想到鳖孙大王却是一拍草蒲团,激动站起身来:
“孤答应了。”
“只要能镇压孽龙,让蜀中百姓过上好日子,孤退位让贤,开明国并入秦国,绝不食言。”
群臣纷纷站起,声泪俱下劝谏:
“大王不可,这是秦国吞并我开明国的阴谋,贼子野心!”
鳖孙大王抬手止住群臣喧嚣,森然看向姬无害,不怒自威:
“孤意已决!”
“不过,若这只是秦国阴谋,石牛并不能镇压住孽龙,孤将以姬卿头颅祭旗,率领蜀中百姓,与秦国战至一兵一卒!”
“姬卿,你以为如何?”
姬无害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细细回想秦国使者说那番话时的表情语气,不似作伪。
心头定了许多,连忙匍匐在地顿首不已:
“大王,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事为真,若成罪人,臣万死莫辞。”
鳖孙大王见姬无害还在不断磕头,皱起眉头:
“姬卿还有什么事要禀报?”
姬无害重重磕了磕响头说道:
“禀大王,这五只石牛沉重无比,我开明国到秦国崇山峻岭无数,并无路途可行,秦国使者的意思,希望我开明国调集民力,在山中开出一条栈道,用于运送石牛前来。”
鳖孙大王皱眉沉思。
要调集民力修筑栈道,治洪修补江堤能投入的力量就会相应减少。
一个是迫在眉睫的救灾,一个是镇压孽龙根治灾患,孰轻孰重,让他难以抉择。
鳖孙大王来回踱步不止。
好半晌之后,猛然站定,斩钉截铁做出决断:
“孤答应了!还有什么要求?”
数千年来水患不止,蜀地君臣子民为了治洪疲于奔命,根源就在于孽龙未伏。
想想后世子子孙孙继续像自己这般朝不保夕,鳖孙大王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喘不过气来。
一应苦难,就由自己全力承担,为后世开万代太平。
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不会放弃。
姬无害吞吞吐吐继续说道:
“另外,蜀中每次洪水泛滥,妖兽害人的事件都为之剧增,臣以为,岷江之中的孽龙,和各地妖兽,有所勾结。”
“甚至,孽龙就是这些妖兽的首脑。”
“大动干戈修筑栈道迎接石牛是瞒不住的,臣担心,孽龙会派妖兽阻扰破坏大王修筑栈道。”
“开明国去往秦国的方向本就险峻万分,修筑栈道极为艰难,若是再有妖兽作祟,恐怕劳师动众依然徒劳无功。”
群臣顿时议论纷纷,连连点头。
鳖孙大王眉宇皱起:
“姬卿可有什么法子瞒过孽龙?”
姬无害吞了吞唾沫,头都不敢抬,颤声回道:
“臣倒是有一计,只是有损大王声誉,臣不敢说。”
鳖孙大王怒道:
“孤赦你无罪,说吧!”
姬无害将脸死死贴在地上:
“若是对外宣扬,秦国有五只石牛,可日屙千金,要送予大王。”
“大王贪图其利,故而发动民力修筑栈道迎接石牛。”
“如此一来,就算那孽龙知晓此事,想必也不以为意。”
“只是”
姬无害的话还没讲完,群臣哗然。
“大王不可啊!若依此计,大王必留下千古骂名!”
“栈道修成之日,秦国必挥军从栈道杀入我开明国,开明国旦夕而灭,大王将以贪利短视之名,被万世耻笑。”
如果说身为蜀地国君,为黎民百姓谋福利是本分之事。
可呕心沥血,也是希望死后能留下美名,被万代景仰。
譬如开明国前一朝的国君杜宇。
为了请鳖灵治水,将王位让出后,心系百姓忧虑而死。
死后化为杜鹃鸟,年年春天依然提醒百姓布谷。
杜鹃啼血的美名流传至今。
姬无害的计策,置大王于何地?
大王若依此计,国除身灭之外,还要名声尽毁,遗臭万年。
又是何苦来哉?
群臣齐齐跪下谏言:
“臣等皆以为姬无害妖言惑众,请大王诛杀此獠!”
姬无害说完话,也是连连磕头,不敢多言。
鳖孙大王仰首向天,目光落在茅草屋顶上。
稀疏阳光,透过茅草缝隙洒落进来,在他脸上勾勒出斑驳光影,如真似幻。
许久之后。
鳖孙大王疲惫地挥挥手,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孤许了!”
“能让蜀地百姓过上好日子,就算有千古骂名,孤一力承担就是。”
“孤累了,尔等退下吧。”
姬无害和其他大臣战战兢兢,趴伏着退出殿外。
殿门关上。
殿内陷入黑暗寂静之中。
唯有零星阳光,透过屋顶缝隙,带来些许微光。
鳖孙大王伸出手掌,将这点点微光紧紧握在手中。
半天之后,默然取出一具木盒。
木盒外表已烂得坑坑洼洼,不知收藏了多少年月。
打开木盒,盒子里仅有一根香线。
鳖孙大王来到开国之君鳖灵灵牌前,点燃香线,默默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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