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卫南熏与往常一样,晨起用了早膳,便开始翻看父亲留下的账簿,还有他这么多年天南海北收集各种物什的清单绘本。
她自小是由母亲为她开蒙的,虽不如其他姊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是识字读文章。且她在术算上继承了父母的长处,不仅自己喜欢,天赋甚至胜过很多男子,幼时可以说是抱着算盘长大的。
父亲做生意时习惯将这些东西带回来与母亲分享,还会问询母亲的意见,即便母亲离世,他也仍将东西抄录留在书房,倒是方便了她学习。
前世母亲离世后她被迫放弃了喜好,嫁给裴聿衍后更用不上这些,早已荒废多年,如今重新拾起还是有些生疏的。她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找回了些当年拨算盘的感觉。
邱管事会日日向她禀告店铺的进度,隔三岔五还会指点她这上头的门道,对她而言是再好不过的先生。
从前几日起整个卫府上下都喜气洋洋的,王氏早早就派人来传了消息,说是太子不日要来下定。
让她好好拘着院中的下人,莫要随意走动,坏了下定的大事可不美。
什么拘着下人,分明就是来警告她的,怕她去闹事。殊不知,求她出去她都懒得去。
自从上次宫中回来后,她就再没和卫家其他人打过照面,只听说那日她的大伯父发了好大的火,还动手打了卫明昭一巴掌,将她罚了禁足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这要怪只能怪卫明昭自己,一副好牌打得稀烂。
已经有了御赐的婚约,居然能婚前苟合,要知道娉者为妻奔者为妾。也就是皇帝在意脸面,不愿他钦点的婚事变成笑话,不然就以这两人的行径,卫明昭做个侧妃只怕都够呛。
不过这些事都与她无关了。
她看了会书,隐隐约约听见有爆竹声响起,翻书的动作微顿。
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况且贤妃存了心思,那日景仁宫的事多多少少还是透了些出来。王氏与太子许是想打消京中不利的流言,就连下个定也搞得格外气派热闹。
她扯出个讥讽的笑来,她这伯母真是费心思了,竟连她这么远的西苑,都能听见爆竹声。
二房是独立的院子,在整个卫家最为偏僻的西苑。
以前父亲在外,母亲离世,弟弟又在书院读书,她曾觉得自己是被所有人抛弃与孤立的,心中自卑又沮丧,可如今反而觉得清静又方便她与管事们往来。
见她发笑,一旁伺候的丫鬟宜冬误以为她是好奇,解释道:“姑娘,是太子殿下带人来下定了,听前头的人说随行有好多人呢,什么状元郎小侯爷,哦,还有长公主府的小世子,前院正在撒红封呢,说是人人有份。”
卫南熏的动作微顿,长公主府的小世子。
会是恩公吗?
若是能知道恩公长什么就好了。
卫南熏赶紧将这个念头从自己脑海里晃出去,就算真的是恩公,她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凑热闹。好不容易才远离这两人,到时真被当做对太子余情未消,那可就不美了。
不过,她不去,还可以让旁人去啊。
“既是这样的大喜事,又有红封,我便给你们放半日假,去前头凑凑热闹,沾沾喜气吧。对了,喊上织夏一块去。”
宜冬本是眼红前院的丫鬟能抢着红封,还能看热闹,一听说姑娘给她们也放了假,立即喜笑颜开。
唯独织夏摇了摇头:“我不去,我们要是都走了,谁伺候您啊。”
“我就在院子里看看书,哪儿都不去,要什么人伺候啊,你去替我瞧瞧,回来才好告诉我有哪些有意思的事。”她说着朝织夏俏皮地眨了眨眼。
只有织夏知道她被长公主所救之事,被她这么一暗示,就明白过来了。
虽然还是犹豫,但想到她在自家院子里,应当不会出什么事,这才答应下了。
等丫鬟们满脸喜色簇拥着离开后,西苑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卫南熏独自看了会书,想起昨日搬出去的花还未搬回来,晒了一上午恐怕要蔫了,赶紧放下书快步出了屋子。
果真看见几盆兰花正在暴晒,她没有多想,上前端了一盆往廊下走。
可还未将手中的花放下,就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响起,她还以为是织夏去而又返,头也没回地道:“小织夏,赶紧帮我一块把花搬回来。”
身后的人明显一愣,虽没回应却听话地去搬花了。
等她反应过来这脚步声不对时,回头看见的竟然是这会该在前院下定的裴聿衍。
卫南熏心下一惊,险些踩着裙摆绊倒。不禁懊恼,她最近真是太惬意了,毫无危机意识,居然连裴聿衍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了。
但她想不通,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卫南熏赶紧稳住心神,让自己看上去神色自然些,屈膝行礼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您突然到访,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裴聿衍看着她犹如变脸一般,瞬间改了方才自然亲昵的语气,眼底的笑意,陡然消失殆尽。
他明明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看他的眼神就像是春日林中受惊的小鹿懵懂楚楚可怜,还有一丝少女的怀春,那自小就收获了无数那样的神情,他是绝不会看错的,她是爱慕他的。
为何只是短短几日不见,就让她的态度完全变了,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就像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暴徒。
他想不通,卫家他已敲打过了,卫明昭也对他言听计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裴聿衍寒着脸,随意地将手中的花盆往地上一掷,陶器破裂的声响,犹如雷鸣撕裂了原有的安静。
她也被这声响吓得心中一颤,倒不是说声音真的有多尖锐刺耳,而是眼前的裴聿衍让她极为陌生。
明明还是那张俊秀的脸,可他的眼神冰冷阴郁,看她的目光就像一条蛰伏在黑暗中的蛇,好似随时都能要了她的性命。
卫南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太子殿下可是迷路了?您这会应当是在正院与伯父伯母商议亲事才是,臣女这便让人给您领路,织夏……”
话音还未落下,他已几步跨了过来,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直勾勾地看着她。
“孤是来寻你的。”
卫南熏的心跳都漏了半拍,这样的裴聿衍好危险,好似她与他睡了四年,从未看清过这个枕边人。
她挤出个勉强的笑来:“您在开什么玩笑,您今日后可就是臣女的姐夫了,不去寻阿姊,寻我作何。”
“卫南熏,莫要与孤装傻。”
“你清楚的很,孤从始至终要娶的人一直是你,为何要拒绝孤。”
他一字一句咬得格外清楚,直白地将卫南熏打了个措手不及,令她无法再顾左右而言他。她所认知中的他,明明是个情绪内敛,永远让人猜不透心中所想的人。
人人都道他文武双全没有架子,待人亲和乃是大燕第一公子。就连她也是这么觉得的,甚至为自己能嫁给他而感到与有荣焉。
即便她为此付出了生命,这一世也并没有想要寻谁复仇过,她觉得这事自己眼瞎自大也有责任,她凭何觉得这清风霁月的太子会真的爱她,死也是死有余辜。
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女子,她只想独善其身,离他们远远的,过好自己的日子,故而她只想着躲,从没想过他会步步紧逼到这地步。
卫南熏一时有些错愕,她用力地挣脱着束缚,正色道:“还请太子殿下自重,您许是误会了什么,您是我阿姊的未婚夫婿,我对您只有敬重,从无半点私情。”
裴聿衍捏的动作更紧了三分,他冷笑出声:“你明知孤登门退亲,为何不肯见孤。”
“您也知道是退亲,我与阿姊姐妹情深,别说我对您没有私情,便是有,我也绝不会做出让阿姊伤心的事情。况且,您与阿姊已有夫妻之实,今日又来下定,何必再来说这些话呢。”
“你果然是恨孤,阿熏,孤那日以为房中人是你。”
裴聿衍一改方才的阴狠,竟话锋一转,变得柔和了起来,那含情脉脉的眼神,若不是她死过一回,简直都要信了。
但也正是后面那句,让卫南熏浑身发寒,以为是她?他果真是知道的,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用这样的手段,这哪里是喜欢啊。
他变得温柔,手劲也跟着松了些,卫南熏得了机会赶紧挣脱了,连连后退几步。
“殿下,不论是不是误会,结果都已经造成了。您是天上的皓日,我不过苍茫天地间的一株小草,您对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仰望。您既已成了我的姐夫,便请您忘了过往的事吧。”
“如何遥不可及,你只需伸手便可触碰到。孤与她并无情爱,你与她一同入宫,孤便保证再不碰她。”
卫南熏都要笑出声了,这不是前世卫明昭哄她的鬼话吗?此番竟从裴聿衍的口中听到,她到底看上去是有多蠢,要被人再三哄骗至此。
“这天下就没有姐妹共侍一夫的事,您为我冷落阿姊,岂非令我姐妹相残,还请殿下万不可再提这样的话。”
“好一个姐妹情深,可若是孤偏要呢。”
“那您就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裴聿衍一直盯着她的脸,并没有注意到,她竟退到了那破碎的花盆边,用极快的速度,蹲下捡起了其中一块碎陶片,直直地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她的脖颈纤细白皙,轻轻一划就有明显的血痕,血珠瞬间溢了出来。
“我虽是一介庶女,父母皆为商贾,却也知道自尊自爱,娘亲离世前便告诫我此生绝不与人为妾,即便您贵为储君,给我再多的偏宠,可妾便是妾,不会为此而更改。”
她一字一顿说得郑重有力,就连裴聿衍也不免一怔。
目光落在了她那道殷红的伤口上。
竟宁愿死也不肯跟他吗?
裴聿衍起先只觉得这是个漂亮好掌控的小姑娘,不过搭把手就能获得她的感激,她长得明艳妖冶,眼神却极为单纯,那是他自小到大从未见过的清澈干净。
恰好她也很符合他的计划,只需几句好听的话就能让她言听计从,就像过往的那些人一样简单。
但很快他就发现,她与他过往所见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并不是欲擒故纵,是真真切切地拒绝了他。
她说得全都对,他是绝不可能娶她为正妃的,太子可以贪恋女色,却绝不能昏聩,除非他不当这太子了。
那便放了她?
裴聿衍一想到这个选项,口中竟有一阵刺痛,不,他不愿意。
即便是具尸体,他也要得到。
更何况……
“你放下,孤不碰你便是。”他边说边往前靠。
“您别动!”
卫南熏已经不信他的话了,她一点点往后退,想要离屋子近一点,才能赶紧跑进去关门。
她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呢,偏偏这会将人都散去前院了……
她用眼尾的余光,看后退能逃的路径,刚要再后退,就感觉到手腕一疼,手中捏紧的陶片砸在了地上。
裴聿衍竟抓着她走神的一瞬,几步跨了过来,顺势扯着她的手臂,将人圈在了自己的怀中。
卫南熏真是又气又恨,气自己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恨自己力小没本事,竟又落入他的掌控。
如此亲密的触碰让她感觉到恶心又羞辱,仿佛她方才所说的所有都是笑话。
她正拼命挣扎间,听见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
“那日,到底是谁为你解的毒。”
卫南熏的双眸微睁,动作有一丝停顿,他是什么意思?他是知道了什么吗?
就是这么细小的反应也被裴聿衍给捕捉到了,他本就只是一个怀疑,看到她的震惊与讶异,心中的疑惑就成了九成的确信。
“果然是真的,从你回来孤就发现了,你的衣裙换过。若真是姑母救你,为何要替你换衣,还特意选了几乎一样的衣裳,是为了遮掩什么?为何那日你的走动似有不便。”
裴聿衍拥着她的双臂愈发收紧,贴着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逼问。
好似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沾染了一般。
“你不是说不与人为妾?不还是成亲前与人苟且了?”
就连织夏都没发现她的衣裳换了,他只与她见了一面,竟然注意到了?他到底盯着她看了多久……
卫南熏感觉到了从未有的羞辱与恐惧,明明是炎炎夏日,可她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牙关甚至在打着寒战。
她没说话,直到裴聿衍的耐心不够,手上的动作更用力时,她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来。
“他与你不一样。”
短短的六个字,声音很轻,却直直地扎在了裴聿衍的心口。
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她凭什么宁可委身他人,也不愿意从了他。
这是裴聿衍此生,头次尝到了失败与得不到的滋味。
他的目光落在那纤细轻轻一掐就会断的脖颈上,他可以随时杀了她。
但他不想,杀了有什么意思,他要让她后悔让她心甘情愿地跪伏在他身下。
不等裴聿衍再有什么行动,院门外传来一声压低的声音:“殿下,前院有人寻您。”
他以为是卫家人找他,头也不回道:“不见。”
外头的声音停了会,才大着胆子又唤了声:“殿下,是西北王世子,说是寻您有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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