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轩。

    沈骊珠坐在妆台前,一袭水红色裙裳,乌黑的长发被挽起,露出颈间淡淡的红痕。

    那是昨夜圆房留下的痕迹。

    给她绾发的浅碧瞧见,忍不住偷笑了声。

    从铜镜里瞥见浅碧狭促的眼神,沈骊珠脸色微红,拿起妆台上的珍珠粉敷了层在那上面,以饰遮掩。

    却掩不住脸上的热意。

    沈骊珠都不知道昨夜自己哪里来的勇气,那般大胆的把人给推倒,就那么……

    此刻想起来,满心羞涩,不可思议。

    当然,后来破了戒的如玉公子,圆房过后,哄着她又来了一次。

    当然,整个过程,阿遥动作一直很温柔。

    今早起来,沈骊珠也只是感觉小腹从里到外透出微微酸软而已。

    毕竟是初次。

    …

    陆亭遥早早起来,在院中摘了裹着晶莹露珠的海棠,走入新房时,见他的骊珠正在梳妆,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有些羞涩。

    浅碧从镜中瞥见陆亭遥的身影,原本想叫声“姑爷”,却被陆亭遥竖起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浅碧抿嘴笑了下,将手中的簪子递给陆亭遥,自己退让到一边。

    一束鲜艳欲滴的海棠花,突然出现在眼前。

    沈骊珠抬头。

    眼里撞入一张笑意潋滟的容颜。

    听得陆亭遥道:“骊珠,原本你我的婚期定在来年的春日,山花烂漫时,但今早起来府中海棠开得正艳,也算有山花烂漫之意。”

    “……原来,你一早不见人影,是摘花去了。”她弯起眉眼,接过海棠花,捧到身前,低头轻嗅。

    然后让浅碧拿长颈白瓷瓶插上。

    骊珠却还有几笔眉没描完,几根钗没有簪在鬓边,她正想从妆台拿起黛笔,却见有一只白皙秀美的手,比她先一步拿起。

    “我来吧。”陆亭遥道。

    沈骊珠浅浅惊讶,“阿遥,你会吗?”

    “举案齐眉,白头偕老……”陆亭遥抬起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捧起骊珠的脸,给她描妆,“这是我想与骊珠你做的,想了那般久,又岂能不会?”

    沈骊珠眸光泛起潋滟,抿了抿唇,情不自禁唤了声:“阿遥……”

    陆亭遥几笔给新婚妻子描完一双黛眉,见她那般看着自己,好似动情极了,他喉结精致滚动着淡淡弧度,忽然说:“夫人这唇脂,今日抹得不好,不如……”

    “嗯?”沈骊珠虽然对胭脂水粉很久不再研究,但往日的配色调香的功底在这里,她转头照了照铜镜,“有吗?我觉得甚好呀……唔。”

    陆亭遥俯身下来,像衔住一朵花那样轻轻咬住骊珠的唇瓣。

    那艳色的口脂一点点被吃去,微微晕开在唇边。

    骊珠不得不重新换个颜色,却不如她本身的唇色那般鲜艳欲滴,好像有妩媚满溢。

    快要到了敬茶的时间,口脂的颜色她挑来挑去总是不满意,压不住色,便嗔怪陆亭遥胡来。

    听得新婚妻子的埋怨,陆亭遥乖乖认罚,不敢有二话,眼里却是流光溢彩般的笑意。

    最后,取了一朵海棠簪在她乌黑的鬓边。

    人与海棠,相得益彰。

    “这样便很美。”

    出门时,骊珠没有再戴面纱。

    她如今不再是沈氏女,而是陆家妇。

    …

    到了正堂。

    沈骊珠给公婆敬完茶,改口叫陆敬尧和陆夫人。

    “父亲。”

    “母亲。”

    陆敬尧是儒雅慈祥,德高望重的金陵知府,自然不会为难儿媳妇,给了骊珠红封。

    陆夫人虽然也赠了骊珠一只压箱底的陪嫁祖母绿手镯,却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希望你早些给陆家,给我们阿遥衍嗣绵延。”

    沈骊珠抿了抿唇,垂下眼睫。

    再然后,是见过长兄长嫂。

    卫若娴穿着一袭典雅白衣裳,只在领口与袖间绣着银色暗纹,在别人新婚的第二日穿成这样,跟出殡似的,着实是瞧着令人觉得有些……不吉利。

    陆夫人本来都想说她两句,但见卫若娴挺着肚子,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罢了,总归不是孝服,只是衫子的颜色不那么喜庆罢了,还怀着她陆家的金孙呢,就不跟卫若娴计较了。

    沈骊珠倒是不必给陆伯渊和卫若娴敬茶,但也随陆亭遥改口,礼貌地唤了人。

    “兄长。”

    “长嫂。”

    陆伯渊淡淡颔首,严肃俊美的脸庞上,看不出昨晚的醉意,也没有丝毫的波澜。

    卫若娴却瞥了他一眼,嗤笑了声,“呵。”

    再就是陆如薇。

    沈骊珠轻笑,“小妹。”

    按照金陵旧俗,新妇得给小姑子见面礼,拿出了一支精心挑选的钗,装在玉匣中赠予陆如薇。

    陆如薇看着骊珠,她没有再戴纱,嫁予人妇的女子,眉眼像是一夜间忽然长开了,原本的清冷如画添了丝妩媚。

    又或许,那样的妩媚,本就是她骨子里的底色。

    不然,怎么会引诱得了太子殿下?

    靠她那毁了的容颜吗?

    想起已经离开金陵的太子,想起再也无望入东宫得偿夙愿的自己,陆如薇心里就恨极。

    她盯着沈骊珠脸颊到眼尾的疤痕,虽然敷过了珍珠粉,但依旧能看得出淡淡的痕迹,心下忽然就恶意丛生——

    她想,当初毁容的时候,这道疤怎么不再深一点,或者直接戳到眼。

    若是沈骊珠成了瞎子,那么太子殿下还会喜欢她吗?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陆如薇,一下子惊醒。

    不不不。

    她怎么能这么想?!

    这也太恶毒了!

    她只是有几分骄纵的大小姐脾气,但是她的本性并不坏的。

    陆如薇心下复杂,像是有千种情绪在缠绕,刺激着她。

    她想,她再也没有办法把沈骊珠当做朋友了。

    所以,在骊珠叫她打开玉匣,问她喜不喜欢的时候,陆如薇只是看了眼那钗,敷衍地点了点头,回答喜欢。

    心里却很是不以为意。

    她想起自己昨夜捡回去,偷偷藏起来的那枚凤凰钗。

    那是何等的华美溢彩。

    见过之后,余下其他便再不能入她的眼。

    …

    嫁给陆亭遥的第一日,沈骊珠觉得公婆都挺好相处,但唯有一点令她心头隐约忧虑。

    就是陆夫人希望她尽快为阿遥衍嗣绵延。

    从敬鹤堂回来,陆亭遥便察觉到妻子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时而眉头微蹙。

    他不希望骊珠嫁给自己,却过得不开心。

    陆亭遥伸手,晶莹的指抚上妻子轻蹙的眉,“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或是……受到了什么委屈?”

    虽然敬茶时,全程有他陪着,但男子与女子的所思所想,心思细腻程度是很不同的,或许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他的家人给了骊珠委屈受。

    若是有,他会去跟父母兄嫂交涉。

    沈骊珠咬唇,想了想,决定跟他坦白,“阿遥,今日敬茶时,母亲所说的子嗣的事……”

    她略微艰涩的地张了张唇,声音低了下去,“恐怕要让她失望了,因为……我可能很难有身孕。”

    她曾经在雨中被罚跪了一天一夜,后来又病骨支离,险些死掉。

    来到江南后,外祖家替她延请了名医,那时就断言,她恐……日后子嗣艰难。

    陆夫人那么渴望她能给阿遥留下子嗣,但她一心想嫁给阿遥时,却忘记了自己子嗣艰难的事情。

    沈骊珠抿唇道:“对不……”

    道歉的最后那个“起”字,还没来得及说完,陆亭遥就微微倾身,带着惩罚意味地咬了下沈骊珠的唇瓣,低声道:“骊珠,我娶你,不是为了后嗣。”

    而后又立刻安抚地轻吻了吻,吻完音色都黯哑了几分,“我会去跟母亲说,是我不行,我不能生……”

    -

    之后,沈骊珠和陆亭遥倒是过了挺长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她弹“子衿”时,他便以萧声相和。

    当然,陆夫人仍不死心,偶尔还是会求来生子偏方,好言好语地让骊珠一定要喝,大多都被陆亭遥给挡了回去,或转身直接倒掉。

    但,陆夫人每月初一十五,都让骊珠陪她去庙里上香,敬送子娘娘。

    这个沈骊珠推辞不掉。

    每每都去了。

    有时带浅碧,有时带朱弦。

    听陆夫人催生听得多了,渐渐的,沈骊珠也有些期待起来——

    她并不讨厌小孩子。

    甚至想,若是能有一个像阿遥或者是像她的孩子,不论男女,应该都生得很是漂亮吧。

    只是,陆夫人那不知从哪里求来的偏方,她是不敢喝的,阿遥也不会允许。

    不过,她自己就是大夫,虽说医者不能自医,但开着滋补温养身子的方子还是没有问题的。

    …

    于是,朱弦便在传给京城的信中,写——

    骊珠小姐最近在求子嗣。

    也不管会看到这信的前主子会怎么想,又细细道了前因后果,就将纸塞入信封里,印上鲜红的火漆,由东宫枢密网中金陵到上京的这条暗线,快马加鞭地将消息送到……太子手上。

    若是信被有心人拦截下,见到上面烫着的代表“十万火急”的火漆印记,恐怕要以为里面是多么不得了的秘密消息呢。

    但是,谁也不知道,那里面装着的,仅仅只是记载着一个女子最日常不过的小事。

    或是天冷,海棠凋落时,她添了新衣。或是她近来做了些什么事儿。

    这些消息无关苍生社稷,却叫远在上京的李延玺心系一人,喜怒哀乐皆被牵动。

    东宫里,收到朱弦的信,太子几乎要将那片薄薄的纸攥成碎片,指节透出雪色凄凄,喉骨间溢出几个低哑的字,“求子嗣……”

    虽然知道骊珠已跟陆亭遥成亲圆房,怀孕生子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但,李延玺一直不曾让自己往那方面想过——

    仿佛这样便能……自欺欺人。

    但,如今心里那点侥幸,被朱弦传来的白纸黑字戳灭,李延玺只觉胸腔里有什么情绪极度剧烈的上下起伏,然后就是几近灭顶的窒息。

    太子痛极而怒——

    第二日,金銮殿上。

    永安侯沈长宗被太子亲自弹劾,宠妾灭妻,内帷不修!

    回京后,李延玺负责主持秋闱,很是繁忙了一阵,暂时无暇他顾,如今终于腾出手来,收拾永安侯。

    这个对他的阿姮,没有丝毫舐犊之情的生父。

    李延玺从不否认自己之错,但,若他是罪魁祸首,那永安侯府就是伥鬼。

    那时,他还不认识沈骊珠,所以可以无情。

    但,永安侯不是阿姮的父亲吗?为何对她竟然也这般残忍?

    李延玺让人查了查。

    原来,沈长宗有个十分受宠的妾室,这妾室也有一子一女。

    阿姮并不是他心里疼爱的女儿,只是作为嫡女,又有贵妃看重,沈长宗过去不得不给以好脸色。

    而阿姮的母亲——

    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主动交出中馈和掌家的权利,允那小妾做了平妻。

    难怪,难怪他那次在药庐,赞她的名字动听,想必很得父母心疼,阿姮的情绪会那般的激动。

    她的父亲,虚情假意。

    而她的母亲,正在身受苦难。

    她怎么能不怨恨他?

    山洞那夜,她高热不退,胡乱低语,嘴里也低泣着喊着“阿娘”。

    那般痛苦和思念藏在心头。

    定然是……很辛苦吧?

    李延玺想,或许阿姮并不稀罕他的弥补,他却想减少些遗憾和负罪感。

    然后,下次见面,她就能不能……少恨他一些。

    …

    当然,李延玺并不是无矢放的,为情冲昏了头脑,随意弹劾的。

    在大晋朝的世家贵族里,从没有平妻之说。

    平妻,只存在于商人之间。

    而士农工商,商人处于最末流。

    因为商人经商走南闯北,便在两地安家,这两边家里都以当家主母自称,所以便有了平妻一词。

    但,放在商人家很正常的事情,在皇族或世家间就很滑稽了。

    从小妾身份被扶正的平妻,夺了中馈,在府里作威作福,却将明媒正娶的正妻原配逼到青灯古佛为伴——

    这叫宠妾灭妻!

    平妻本来在贵族间并不被承认,永安侯扶妾室上位的事儿不是鲜为人知,只是他是沈贵妃的弟弟,谁都卖他三分薄面,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但,如今这层遮羞布被太子扯下,一时间永安侯府顿时站在了风口浪尖。

    金銮殿上,明德帝倒也不生气,笑吟吟地问:“那依太子所见,该将永安侯如何?”

    李延玺眸光如墨,掠过跪在地上的永安侯,再抬眸看向明德帝,声音冷冽道:“此等宠妾灭妻之人,最好夺了爵,再流放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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