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野几乎是从竹叶手中抢过竹笺。
这个竹笺对我来说相当熟悉,替萧牧野祈福完的路上,我还曾问起它。
不过那时车外突然响起一阵巨响,那伙刺客便袭击而来。
而在上山时,我还铺平了它,往上头描摹画——
是那张小木床的制作,床栏边上只有鹿和飞鸟,我总想着再加一些东西,以免显得太空落。
这是我给孩子的第一件礼物,所以我事事亲为,从不假手与人。
只让木匠将东西誊上去。
原本,是要再加一轮圆月的,月上满月,寓意人生圆满。
但是最终的圆月画未曾到木匠手里,原来它落在了静安寺。
萧牧野展开的那一瞬,神情便僵在那儿。
他定然是想起来了,那一日他从荒山赶回去,与今日一样浑身湿透,满心以为是我派刺客埋伏他,要他的命。
而王府阶下,是木匠掌柜送来的那张小床。
孟冬宁与他说,这是她为他们未来的孩子订制的小床。
霸占萧牧野后,又霸占了我给孩子的礼物。
那时萧牧野分明是信了的。
因为在他心里,我服食麝香,我不想生下他的孩子。
而此刻,我不知道他重新审视过这幅图没有。
“这是,她画的吗?”
竹叶挠了挠头:“是王妃抱着进来的,至于是不是她亲手所画,我不知道。”
毕竟竹叶没有亲眼见过。
可萧牧野突然打断他:“是她画的。”
他如此笃定,倒是让我觉得奇怪。
从前种种细节他未曾怀疑过,现在靠着一副图画,倒是认定是我画的了?
“我见过这个圆月。”他鬓角滑下一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滴,打落在竹笺上。
萧牧野很快抬起衣袖擦去。
那速度很快,快的让我差点误以为他在呵护什么珍宝,舍不得沾上任何尘埃。
但他说的圆月,我倒是想起来了。
混沌的脑中拼拼凑凑,凑出一个某年的中秋月。
他不爱看戏台子,但自从我来了王府,不愿王府冷清,因此每年都请一台戏班子唱戏。
唱的什么我也不清楚,因为每当这时我总陪着萧牧野在后院。
是桌上摆几碟酥点,他看兵法,我便在一旁做花灯。
但我也有苦恼的时候。
花灯光是宣纸糊成的不好看,我让玉珠拿了笔来,又调了几个颜色的墨。
都城万家灯火,几个举着糕点的孩子,还有头顶一轮巨大的圆月。
我正认真给圆月填色,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接着一根修长的指伸来,在我的圆月上戳了戳,问:“这是什么?”
“月亮。”我停了手,朝萧牧野看过去:“不准说不圆!”
从小我便有个毛病,写字倒是算端正,可若是画画,我画的圆大体都不是方正的圆。
总有些歪歪扭扭。
也不知道为何,我越是认真对待,出来的就越差强人意。
萧牧野唇角还留着一丝笑意,兵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合上了,他撑着我的椅背,整个人靠过来。
下人们都去戏台子下看热闹了,院子里只有我和他。
夜风吹来早秋的花香,他的气息凑近,我忍不住手一抖。
——填的色也歪出了线外。
但手穆地被人攥住,萧牧野握住我的手,扶正了笔,沾了墨,带着我落笔。
我那时云里雾里,心跳太快,根本没留意手上。
被他握着手,画下一个端正的圆。
“会了么?”手被放开,萧牧野侧过头看我。
他那时虽嘴角平整,可眼底有被灯火掩映的星子。
我又想,画星子好了,因为萧牧野眼底的景色太珍贵。
未等我回神,萧牧野轻轻捏了我的脸,嗔怪:“发什么呆?”
我那时也还未全然回神,心底想什么就直接问了:“你喜欢星星吗?”
我的圆月画不好,如果他喜欢星星,我就给他画一副星星的花灯。
“画月亮吧,”萧牧野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月亮出来,星子总是会被夺去光彩。”
我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打了败仗,他因此被削权,置于末位,重回朝堂之后遭受过无数贬低。
他当然要做最亮的那一个,才不会叫人踩入尘埃。
“那就要月亮。”彼时的我,就算是萧牧野要天上真实的月亮,我也恨不得架梯子替他摘下来。
何况只是画一个。
——但我高估自己,画圆不圆,是我此生自带的缺点。
他握着时我能画好,离开萧牧野的带领,我依旧只能画一个不规则的,丑丑的月亮。
时过境迁,我现在想,是不是命运在开端之际就已经有暗示。
我画不圆满一个月亮,就如同我不能活一个圆满的人生。
竹笺上那个圆月线条依旧歪斜,不能算的上一个合格的月亮。
但它确实是我一笔一划所作,是我怀着憧憬,送给孩子的礼物。
萧牧野印象深刻,大约也是因为没见过别的人将月亮画的如此难看。
回忆戛然而止。
他看着看着,胡乱将竹笺往心口贴了一下,唇动了动。
我分辨不清他说了句什么。
在亲卫担忧震惊的表情下,他翻身上马,极快地冲下山。
这次路过我遇害的山崖,却奇异地,没有上次那样痛苦的感觉。
我觉得奇怪。
上一次那样强烈的痛苦,如同是我臆想出来的错觉一般。
可是不应该,我断定我是从此处坠落,上次的反应,也是源于我的肉体对灵魂深刻的召唤。
但这次什么都没有——难道是我的尸体已经不见?
萧牧野的马勒停在此处,他似乎也想起来了上次刺客的古怪。
——如果那张小床上的画是我的杰作,难道一切不都很可疑吗?
他一定也猜到我可能出了事,虽然我同样不明白他抵死不信,一定坚信我在茨洲的理由。
但,他难道不会想吗,我刺杀他的目的何在?
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要报复他娶妾吗?
那我爹娘的死,亦芷的惨境,我能得到什么?
他一定也想到了,所以他赤红着双眼,对亲卫命令:“派人下去搜,掘地三尺,看下面有什么!”
十二个时辰中,他的变化肉眼可见,从意气风发,到如今看起来迷茫找不到方向。
他未回王府,而是策马回了都城大街。
马停在木匠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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