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一下坐直了身体,她一阵激动:“高老师,我实在好奇,已经20多年了,您为什么还保存着照片?”
高英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当时,警察拍了遗书的照片,让我先拿给同事看看,是否是丁老师的笔迹。同事都说看着像,他们才去做了笔迹鉴定。
丁老师的字写得特别好,学校有时候做作品展览,会请丁老师手写一些卡片,贴在布展的位置。所以,很多老师都对丁老师的字很熟悉。
遗书的照片,我以为警察会要回去,所以就放在了办公桌放杂物的饼干盒里。但是后来,他们也没有再提这个事情。
这么多年,学校也没装修过我们的办公区,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收拾清理过。”
清雨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高老师,麻烦您拿过来给我看看。”
正说到这里,有人敲门。门被推开,一个40岁左右的男人一脸紧张地探进半个身体。
高英走过去,跟男人交代了一下,之后她对清雨说:“小郑警官,这是王老师,他现在在我们油画系任教。你刚才说的事情可以跟他聊聊,我现在去给你找照片。”
看着王老师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椅子上,清雨掏出警察证出示了一下:“王老师,您别紧张,我只是想请教您一些专业的问题。”
王老师说:“没问题,我一定配合。”
清雨掏出照片:“请您帮我看看这支画笔,您认识这个品牌吗?”
王老师想了想:“我认识这个品牌,英国的,挺贵的,我没用过。我们学校只采购过国产的品牌。”他又仔细看了看:“这应该是比较老的款式了吧,我都没见过。”
清雨又问:“您看,画笔笔杆的末端有个刻字。”
王老师仔细看了看:“看着是个‘’,怎么了?”
清雨问:“您见过画笔刻字吗?一般依据会是什么呢?”
王老师笑了,他又盯着照片看了半天:“刻字很常见,有些厂家直接提供镌刻服务。就是说,你买画笔的时候,可以标注要刻什么,一套画笔一般有6支,厂家直接把6支画笔统一刻好给你。
但是照片上这支,字是手刻上去的,边缘不规整,很随意。
至于依据,这个原因就很个人了。不过,一般情况下,最常见的是名字,姓或名的第一个字母吧。”
虽然,清雨已经猜到了结果,还是不免一阵心慌。
王老师抬起头:“你不会是在找画笔的主人吧?”
清雨问:“可能吗?”
王老师摇摇头:“我个人觉得不太可能,且不说这个画笔款式太老了,就是现在在我们学校,画笔估计也有上百套。而且,这个是很私人的东西,除非是特别亲近的关系,经常看到,否则谁能认得出来呢?”
清雨点头:“好吧,那谢谢您,王老师。”
王老师离开后,清雨就在会议室里等高英。
很快,高英就回来了。她把照片递给清雨,又在清雨对面坐下。
清雨低下头,看着照片,但是,只看了几秒钟,她就迷惑的抬起头:“高老师,这就是您说的遗书吗?”
高英点点头。
清雨再次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照片。照片上,是一张长方形的卡片,看上去纸质很硬。卡片的底色是乳白色,卡片的下方印着浅绿色的常春藤图案。在卡片的正中间,横向手写着一段字体娟秀的文字:“愿纯洁的火焰,将我带离痛苦,飞向天堂!”常春藤图案,正在文字下方,稳稳地托住它们。
清雨嘟囔了一句:“这哪里像遗书?看着更像贺年卡!”
高英却幽幽地说:“可是,小郑警官,上面写的并不是‘新年快乐’。”
清雨抬起头,认真地问高英:“高老师,您认为这个像遗书吗?”
高英也认真地回看着清雨,反问道:“小郑警官,如果一个人要自杀,您认为遗书上通常应该写什么呢?”
清雨想了想:“通常应该包括:为什么要自杀,和对生活的一些交代吧?”
高英向清雨的方向滑了滑自己的椅子,她伸手接过照片,放在桌面上。之后,她用手指指着上面的文字:“你看,这张卡片上,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几个重要信息。第一,‘天堂’,说明了她要去死;第二,‘痛苦’,说明了她为什么要死;而最最关键的,是第三,也就是‘火焰’,这说明了,她要通过什么方式去死。”
清雨缓缓抬起头,她真诚地注视着面前的高英:“高老师,您说的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高英继续说:“至于你说的,对生活的一些交代。我们刚才谈过,丁老师一心扑在创作上,对家事几乎很少过问,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她没有留下任何琐碎遗言的原因。
而且,事后有人猜测,丁老师是得了抑郁症才走上了绝路。但是这个真的只是猜测,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根据。
事情发生后,警察也曾经到学校进行过调查。我们听到的消息是,丁老师的家人和同事,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她有疑似抑郁症的症状。”
清雨知道,关于抑郁症的诊断,由于病人并不存在器质性的病变,即使是活人都无法百分之百确诊,尸检更是无可奈何。
但是,对此她还是存在很大疑问:“高老师,可是,刚才您也提过,丁老师事业成功,家庭美满,她有什么原因会抑郁呢?”
高英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桌上的照片:“这不是我的专业,按理来说,我没有资格回答你的问题。但是因为丁老师的事情,这么多年以来,我也对抑郁症有一定的关注。
这个病比较复杂,致病原因也很多。但是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道理。
咱们不能以我们能看到的东西,去判断一个人是否会得抑郁症。因为,每个人的敏感点和敏感程度不同。
举个并不贴切的例子,比如打针,有人觉得无所谓,有人看到针就会晕倒。同样是针,但是不同的人,反应却截然不同。
前几年,有个香港明星,各方面都非常成功,也是因为抑郁症自杀去世的。如果按照你的逻辑,那对比丁老师,那个明星是不是更不应该得抑郁症呢?”
清雨哑口无言:“高老师,不得不说,您真的给我上了一课。”
清雨又看着照片:“我觉得还有一个疑点,想听听您的意见。一般遗书肯定要有抬头和落款吧?这封遗书,内容这么文艺,像一句诗,又被放在露天的位置。难道丁老师不担心这张卡片,根本没办法被识别成遗书吗?”
其实,清雨斟酌之后,才用了“文艺”这个词。本来她觉得,恰当的选词应该是“空洞”。
高英看向清雨:“小郑警官,我觉得,你这个问题和刚才的问题,其实是同一个问题。直接地说,如果是我留遗书,肯定不会这么写。但是,如果丁老师这么写遗书,我得说我并不意外。
我在学校工作了30多年,每天和不同专业的老师打交道。我们看似活在同一个世界,但是其实,每个人的世界可能千差万别。有时候,甚至可能根本无法互相理解。
我们看到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行为,经常会说‘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这样做’。但是其实这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不同的人面对同一个情况,都可能有天差地别的反应。
有时候我会想,不同,可能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乐趣吧。”
高英的话,震撼了清雨,清雨陷入思考之中。
清雨还没缓过神,高英又开口了:“小郑警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清雨回答:“高老师,当然可以,您不需要有任何顾虑。”
高英温和地看着清雨:“你是怀疑,丁老师不是自杀吗?”
对高英的直接,清雨深感意外:“当然不是。高老师,警察的工作性质,会让我保持怀疑一切的心理状态,还请您谅解。我只是,很随意地提出了我的一些质疑。”
高英点点头:“我懂了,不过小郑警官,如果你以怀疑的心态,去质疑事情的细节,任何事情,恐怕都能找出疑点。但是,如果你整体的去看,恐怕事情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清雨不是很理解:“高老师,怎么说?”
高英解释道:“我们整体的去看丁老师的事情。
根据警方的猜测,她是先把安眠药溶解在红酒中,喝了下去,之后用火柴,引燃了自己身上的汽油。
现场发现了安眠药瓶、红酒瓶、红酒杯、装汽油的玻璃瓶碎片和未燃尽的火柴盒。
画室门口的地板上,放着丁老师的亲笔遗书。通过笔迹鉴定,确认是丁老师的笔迹。遗书上的描述,和丁老师的死法一致。
警方在安眠药瓶、红酒瓶、红酒杯、遗书和金属镇纸上都成功取到了指纹,都是丁老师的,而且,只有丁老师的。
整体看上去,不是自杀,又是什么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不是自杀!那这个凶手,会不会有点太厉害了呢?
而且,以丁老师的生活状态来说,我觉得根本找不到想要害她的人。
最重要的是,小郑警官,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就算有其它真相,恐怕也永远留在凶手心里了吧?”
清雨听着高英的讲述,真实的画面感,细致的阐述,带给了她强烈的内心触动:“高老师,我想很真诚地告诉您,您要是加入我们公安局,您肯定也是我的老师。”
高英又不好意思起来。
清雨提出了最后地请求:“高老师,还有件事情,想麻烦您。听说学校还保存着丁老师的作品,能带我去参观一下吗?”
高英说:“展览室确实有几幅丁老师的作品,这个没问题,我现在就带你去。”
进入展览室,两人直接抵达了丁敏的几幅作品面前。经过高英的许可,清雨拍了照片。
其中一幅画,吸引了清雨的注意。根据画作下方的卡片提示,这幅作品的名字叫做“新月”。
清雨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画作里并没有月亮,而是海滩。
因为是油画,整体风格比较写意。
画作里,是蔚蓝色的天空和海水,淡黄色的沙滩上,有两个并肩而立的背影。看上去,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士,和一个穿着白色上衣和黑色短裤的小男孩。
清雨好奇地问:“没有月亮,为什么叫新月呢?”
高英笑了,她指了指一个海水里的位置:“月亮在这里!”
清雨仔细看,靠近海滩的海水里,确实有一个类似新月的形状:“月亮的倒影吗?不对吧,看上去是白天啊!”
高英又笑了,好像被清雨可爱到:“这是一个实景,新月海滩,你没去过吧?”
清雨摇摇头。
高英继续说:“不怪你,新月海滩是80年代初开发的,太早了,现在都没什么人会去那边了。刚开发的时候,海水很蓝,后来去的人多了,没几年,就污染得很严重了。你看到的新月,是一块礁石,因为形状酷似新月,所以这片海滩取名为‘新月海滩’。”
清雨恍然大悟。她看着那幅画,那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小男孩,让清雨的目光,久久无法移开。
清雨和高英告别时,高英把遗书的照片递给清雨:“郑警官,这个给你吧。”
清雨想了想:“高老师,我能拍张照片吗?这个原件,不知道能不能继续保存在您这里。”
高英没有提问,她只是点点头:“没问题。”
清雨很感激高英,感激她的善解人意。
这张照片,清雨不想带走。因为她觉得,无论放在办公室还是家里,都不合适。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187_187871/110174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