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
有人男鬼味微妙的溢出来了,是谁她不多做评价。
“妾在问芙儿愿不愿意跟妾走。”
王娡对着刘启眨了眨眼,颇为玩味地勾起了唇角:“殿下在问什么?”
阴沉的占有欲。
看起来她之前心神不守的时候,没将表面功夫做好,态度转换得太快,反而带给了刘启一份若即若离的感受,挑起了他的内心的征服欲。也算是阴差阳错,意外之喜。
刘启无言以对,只是身上那份凌厉的气质陡然一松。
“我听芙儿说,殿下有指派身边宫人作为诸夫人侍女的习惯。”
王娡顺势而起,走近刘启身边,拉住了他的衣袖,抬头看他:“如果芙儿愿意——殿下能否将芙儿指给我呢?”
刘启垂眸,就看见一捋墨发从她的发髻里散落,垂落在她的脸侧。
她仰面看着他,一双明眸里仿佛只倒映着他的影子。
“妾听闻其他夫人都可以……”
王娡蹙眉,好似有些低落地微微合眼,欲言又止了一会,最后迟疑抿住了唇,神态看起来竟然很有几分楚楚可怜。
——你不会偏偏不给我吧?
王娡没把这话说出来,可刘启都不需要过多思考,只往她脸上瞥上一眼,就能读懂她的未尽之言,于是竟然一时有些失笑。
恃宠而骄——或者说她太清楚怎么可以拿捏刘启了。
她就这个样子,他想,他才不相信她是真的低落或者难过。
明明认识并没有很久,刘启却对王娡的性情有种莫名的笃定:
她如果真的伤心,也绝不会像这样柔弱可欺、无助可怜地对他哭。
刘启见识过她气性上来的时候,现在上身的牙印和背后的抓痕还有些隐痛。他不觉得这么一个一点委屈都不肯吃的人,能有什么被欺负了都不敢直说的欲语还休。
但刘启意外发现自己或许很吃这套——或者说他正处于对王娡的一切性情都能接受良好的状态。
他没为这虚伪的可怜而心软,可他伸手揽住王娡,低头亲了她一下。
“怎么可能亏待到你?”
何况这甚至不是跟他要特殊待遇,只是要和其他人平等的权力而已——刘启难道是那么抠门的人吗?
“你……王夫人想要你跟在身边侍奉,你愿意吗?”
刘启看了安分侍立在侧,始终不发一言的卫芙一眼,最后也没想起来对方的名字——在他身边伺候时间长了的宫人姓名刘启还是知道的,但卫芙确实来得有点晚,也不算很起眼。
卫芙已然从王娡那个问题中回过神来,如今答应得很快:“是婢子之幸。”
“嗯,那你稍后去寻郭御长,帮夫人把伺候的人手点齐。现在先下去吧。”
刘启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等到卫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拉着王娡入座到自己的桌案后。
“怎么和宫人闲聊上了?不是说要跟我学习,难道对这些典籍不感兴趣吗?”
他还以为王娡既然到了厢房,应该会很高兴看到这么多藏书。
“但这些是殿下的所有物,我没有未经允许就随意翻阅的道理。”
王娡这话说得很认真。
哪怕不考虑在这个时代知识的贵重,不考虑经过秦末战争对一代文化毁灭性的打击,这批藏书的价值放在文人眼里可能和等重的黄金一样珍贵,就算放在信息获取门槛很低的现代社会,她也不会这么干。
这里既不是默认开放的公共图书馆,她又不是等不及刘启这一小会功夫。为什么要预先不问自取?
况且刘启是太子。这个身份值得小心谨慎的地方实在太多,王娡觉得再慎重也不为过。
刘启沉默下来。他之所以对王娡的探索秉持着一种如此开放的态度,自然是因为所有重要的文书都不会放在这里。他有足够的信心不会泄密。
可王娡在一些事情上的敏锐与体贴,依旧总能意外抚平一些太子殿下内心敏锐的警惕。
“……要是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他眼神放空,小声嘟囔了一句。王娡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便抬眼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他。刘启不打算为自己突兀的有感而发做什么解释,轻描淡写带过了话题:
“在和、那个宫人聊些什么?怎么突然知道我有那种习惯。”
“卫芙。”王娡知他不晓卫芙名姓,简短提醒了一句:“妾初来乍到,对这后院里面一无所知,难免心生不安,想找人询问一二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只平静地看他,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刘启却被这样的视线注视得很有几分不自在,默默移开了眼,轻咳了几声清清嗓子:
“怎么不来问我?”
王娡无辜地睁大了双眼看他,一副很是震惊的模样:“殿下难道要亲自评价自己的后妃吗?”
“等妾年老色衰了,殿下也要这样对着他人评价我吗?”
“好过分。”
且不说他和现在这些妃嫔的关系处于现在进行时。就算是按分手后前女友处理,对着现女友大肆审判前女友各种所谓过错的男的也有点没品吧。
刘启被她一句话噎住,一时竟感觉自己进退两难,颇有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无力与迷茫:
他只是单纯问问王娡想不想知道现在后院有哪些人而已——怎么就拐弯到他要批评自己后妃身上去了?
“……我没有!”
刘启有些恼火地从齿缝间挤出这一句话来,闷闷开口。
王娡见他又开始抿唇、说完话后立马安静地毫不作声,就知道这人心里不爽,反手拉住他的手腕:“殿下生气了?”
好心全被当做驴肝肺,哪有不生气的道理!刘启被她惹得差点下意识要开始磨牙,很不忿地剐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但到底也没把手抽开。
王娡倒是不怕这个。
她有过长久维系一段感情的经验,深知在谈恋爱过程中,其实从来不怕小情侣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怕的是某一方一味地低头迎合讨好,怕的是某一方或两方的放置冷处理。
吵架算什么。谁家小情侣没有过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经历?
恋爱是走向婚姻前的尝试,婚姻是两个人将彼此纳入生活的陪伴。世界上从来没有那么多对爱人是生来就刚好契合的部件,磨合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一环。磨合得好,那两个人未来的相处自然融洽;磨合得不好,早晚有一天得捅出大篓子。
沟通就是磨合的一种方式,心平气和的良好沟通自然是最佳的理想状态,但事实是确实难以施行。吵架尽管就信息交流的效率来说低的吓人,却也未尝不是一种看清双方为人、性格、三观等等方面的渠道。
可是两方谁都不说,逃避问题而不去解决?那问题只会永远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沉淀,最终成为两人关系中厚重的隔阂,成为心头一根拔不出来的血淋淋的肉刺。
只让一方低头迎合,改变自我以成为对方的理想型?那最终可能会造成的各种悲剧,王娡都懒得去细数:什么某一方失去自我人格啊;终有一天忍不下去彻底决裂啊;另一方反而觉得某一方变味了啊等等等等。多少火葬场文学都是依靠这样的情节发展起来的。
王娡一直坚定着一个信念:
人长了一张嘴,除了用来吃饭,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用来说话。
不会说话的话,这张嘴干脆就别要了。给它一根胃食管自己从鼻腔插进去,靠这个生存得了,省得它的身体还要多供养一个无用的器官。
她不慌不忙地将刘启的手掌和自己的相对。
青年的身高放在那里,骨架又显然比她要大。于是不论是掌心还是手指,他的手都要比她要大上一圈。刘启看着这幅画面,只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将她整只手都包裹住。
他心头那股怨气,微妙地只因为这一个举措而散了些许。
“我知道殿下只是怜我。不是真的想要对诸夫人有所指摘。”
王娡身上有着一种情绪相当稳定的沉稳气质,哪怕是面对着地位远高于她,几乎可以决定她未来命运的刘启,她说话的语气依旧是从容不迫的冷静。
不是爱,只是怜。再加入一点见色起意的心动,一些爱才怜弱的救济情结,一份兴致冲冲的热情。
王娡不觉得刘启现在对她已经到了爱的程度。在封建社会男尊女卑、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大背景下去谈一份完全平等的爱实在是有些困难,金王孙和她成婚了好几年,但王娡哪怕是前世记忆尚在蒙尘之际,都能感觉到对方对她也不是完全的爱。
可没关系。王娡不在乎这个。世界上正向的依赖性的情感那么多,再纯粹的爱迟早也会向着多方面扩散发展,她不是还傻乎乎地会计较别人的好意,有几分是彻头彻尾感性驱动的“真情”的年纪了。
刘启现在关心她,会对她好,这就足够了。
她垂着眼帘,慢慢收拢了五指。
一根根和刘启比起来显得颇为纤细的手指节奏稳定地嵌入他的指缝。刘启下意识同样放松了力道,两人就这样十指相扣,两颗心脏跳动的节拍通过指侧汩汩涌动的血管传递给彼此。
“我很感激殿下。”
“可是殿下,就像妾先前说的那样——妾怎么能那样问呢?”
“我有目,我有耳。我有口,我有舌。”王娡用着和刘启先前进来时候类似的语气,慢吞吞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有心,我有脑。”
“诸夫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完全可以自己去判断。但如果我向殿下询问了呢?”
“殿下此刻最为怜我,是故不希望我会受损。于是就会反复思索诸夫人身上是否会有对我不利的缺点——可,殿下,人是不能往坏处去想的。”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圣人,更遑论一千张口就能有一千种结论。同样的举措,不同人或者仅仅怀着不一样的想法去看待它,所得出的结论完全有可能南辕北辙。
若要将一个人往坏处想,那么它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其实都是可以用恶意来解读的。
王娡不是同情心泛滥,觉得不能在刘启面前抹黑他其他姬妾的形象,要做一个行事有多么光明磊落的好人圣母。她对自己的道德底线一清二楚,深知自己和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根本没什么干系。
薄氏何辜?她只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可她是刘启的太子妃,是大汉未来的皇后。王娡要成为皇后,要让未来的刘彻成为太子、登上帝位,那么薄氏就注定是她人生最大的敌人。她不会怜悯薄氏如若被废后必然悲惨的命运,反而会推动对方最终落得和此时同居北宫的孝惠皇后一个下场。
刘荣何咎?他在刘启的一堆奇行种儿子当中绝对称得上脱颖而出。他孝顺、慈爱、有风度,他被刘启派人强行问罪拘捕之后,他封地上的百姓甚至愿意为了他默哀流泪。
可他是刘启的长子,是景帝未来一度册封过的栗太子。是刘彻未来太子之位最大的阻碍,哪怕在他被废之后,他也是刘彻继承帝位的一种隐忧。她不会哀叹刘荣最终死于生父威逼的结局。如果这次命运依旧要刘荣当过一回太子,她不会犹豫将对方再逼死一次。
还有一心想要做皇后,坚信自己会成为大汉太后的栗姬;历史上没有过多的名声,但是在现在的事实中,很有可能将和她发生冲突的程姬、贾夫人;甚至是名声作为忠臣良将名留史册,但是偏偏要一心翼护刘荣太子身份的周亚夫……
如果这些会成为她大业上的阻碍,那么就该被铲除。
她不会为自己这份冷酷感到抱歉。她凭什么抱歉?在封建社会这样一个人吃人的处境,在政治博弈这样腥风血雨的局面,在这样一个不进则退、不争则败的环境当中,她凭什么要用道德感来惩罚自己?
也许现代人的记忆与道德,会让她去尝试从一开始就不要让刘荣登上太子之位,从而减轻这个他对刘彻的威胁,能让自己和刘启的手上少添一笔血债——但这就是最多的让步了。
怀柔是留给自己人的,对敌人该用刀子。
可她此时确实不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进行争斗——理由她已经说过了。
“殿下会因为我对其他夫人这么做,来日总有一天,会因为他人而对我这么吝啬。”
有些坏头是不能开的。就像司马家弑曹魏君主、刘宋屠尽东晋皇室、元祐党争贬新党至死——总有些时候,历史会给人来上一个巨大的回旋镖。
王娡将自己靠进刘启的怀里,抵在他的肩膀上,侧过脸抬眼看他。
刘启完全下意识张开双臂,手在她的腰间纠结了一会,最后还是虚虚搂了上去。
“……但你明明问了宫人。”
他咬着自己口腔内壁的颊肉,虽然情绪已经被安抚下来,但依旧别扭地要问王娡要个答案。
为什么宫人就可以,他就不行了?更何况,他难道就是那么容易被一个问题引导着,从此会习惯以恶意揣测他人的那种人吗?
王娡:……
竟然还能委屈上。
未来素以刻薄寡恩著称的孝景皇帝陛下,您能不能对着自己学习的各种法家刻深学说,摸一摸自己的良心,再把那句“我不是习惯以恶意揣测他人的那种人”说上一遍呢?
您不以恶意揣测他人,直接用逻辑判断谁的风险更大,然后干脆弄死,是吗?
都说了什么锅配什么盖——要是刘启是个汉元帝、宋仁宗,哪怕晋武帝那样的性格,那她妥妥地早就开始挑拨关系了。
但这不是刘启的脾气本来就很不好评价,他现在又是个最年轻气盛,最容易接受新思想、新知识,提出新看法、新问题、新质疑,也是三观最容易被人影响的阶段。
万一她真一不小心给他本有端倪的性格火上浇油,直把人带着一路往极端方向跑怎么办啊?!
孝景皇帝历史上还没癫公到那种程度啊!王娡可不想直接把人本来对待学术思想、大臣劝谏还称得上开放包容的优点给带偏。
“因为宫人只是宫人——芙儿现在既然都被允许调到妾的身边,那就是妾的人了。她站在妾的立场上为妾考虑,难道不是她应尽的职责吗?”
“可殿下是天下的储君,是太子宫的主君。您对诸夫人的好恶,毫无疑问将会影响全宫上下。您对事物看法的转变,甚至将要影响到整个天下。”
“我是个见识短浅、勇气不足之人,只听说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所以需要防微杜渐的道理。故而我害怕您因为对我一人的宠爱,反而会危害天下啊。”
王娡伸手摸了摸刘启的脸,手指特意停留在他眼睛的下方。
“——殿下想要看见什么呢?”
她轻声询问刘启。
刘邦是个身段柔软、能屈能伸,为了成就大业丢得起脸,弯得下腰的混不吝老流氓;刘恒也是个以柔克刚,深谙政治上如何四两拨千斤,行事周密而面子上总能显得好看的腹黑白莲花。
而不论是刘恒还是窦漪房,心里比较倾向的治国学术都是黄老之学。
这么一看,不论从基因遗传,还是父母教育的角度上说,怎么着也不该养出刘启这样一个竟然很能有些“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倾向,完全过刚易折,毫无黄老“柔胜刚,弱胜强”影子的脾气。
但事实就是这样,未来孩子的性格都能精准遗传他爹。王娡除了服气认命,又不能把如今已经二十二的太子重返童年再教育一遍。
她也就只能这样旁敲侧击地劝。
刘启默然良久。
他那双生得极好,可以从轮廓想见父母双方都应当称得上顾眄炜如的眼睛,此刻就这样宁和地注视着她,少有凌厉之气。
“吾终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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