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如暖送走最后一批前来吊丧的亲戚,疲惫不堪地返回灵堂,胸口闷闷的,背上似背了块石头,压得她微微喘不过气,这种身体状态从母亲去世当天持续了好久,她计划着等丧事结束还是去医院看看,五十了,身体的确不如从前了。心里想着事,没留神门口朝她冲过来的黑影,还是儿子顾清承反应快拉了她一把,才没撞上。定睛一看,二妹姜知媛一脸怒气的看着她,三妹姜清羽畏畏缩缩站在身后。
“为什么把妈接回家?如果在医院,妈肯定能抢救过来,妈就是被你害死的。”姜知媛像开机关枪般的问道。
连日来的连轴转让姜如暖身心疲惫,脑子有点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见她没吱声,姜知媛仿佛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厉声说道:“大姐,你是不是还记恨妈把房子给了小妹,但她在你这这么多年,她的退休金可是一直给你了的。你怎么能这样对妈?你对得起你的良心吗?书读的少就是小市民思维。”
“外婆的退休金什么时候给过我们家?外公外婆都是我爸妈给养老送终的,他们吃药住院,你们哪次来照顾了?这次出院是外婆哭着闹着,以死相逼都用上了。再说,医生也建议满足老人心愿。”见姜知媛越说越离谱,顾清承出言反驳道。
胸口处一阵刺痛,姜知暖强行按了按,瞪了眼儿子顾清承,开口道:“知媛,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的闲话,你冷静点,有什么事等爸妈安葬了再说。”
“冷静?我没有妈了,我还冷静?只有你这种从小抱出去的才会这么冷静?”
不然怎么说,亲人之间刺向彼此的剑才是最疼的,因为只有亲人才知道彼此的伤口在哪里。姜知暖顿时喘不上气,一阵眩晕,倒了下去,印象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儿子顾清承惊慌失措的表情。
“暖暖,你醒了?感觉好些没?”
姜知暖有些不适应屋内的昏暗,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和她轻言细语说话的是位清瘦的老人,握着她的手布满皱纹却皮肤白皙。“外婆?”姜知暖有些不敢相信,她居然看见了逝世几十年的外婆肖文惠,她是在做梦吗?好多年都没梦到外婆了,每次被母亲崔宝珍怒骂的时刻,她总是想起对她一脸笑意的外婆。
“回回神,刚退烧,只能吃清淡点,给你熬了粥,我去给你端一碗。”肖文惠摇了摇姜知暖的手,起身出去了。
姜知暖半撑着坐起来,打量起四周,房间很小,约莫5平米的样子,一张床一个五斗柜就是屋里全部的家当。这场景怎么这么眼熟?
“就坐床上吃吧,刚发完汗,你身上还虚着。”姜知暖还发着愣,肖文惠就端了粥进来递给了她,她愣愣地接过,是碗小米粥,一看就是在炉子上小火熬出来的。
“没胃口也都多少吃点,你都睡一天了。”肖文惠帮她理了理落在脸颊旁的碎发,轻声劝道。
姜知暖不敢出声,像是怕说完了梦就醒了,点了点头,舀了一勺吃了起来,是外婆的味道。
“暖暖,要不去和老师说,学我们不退了吧,你成绩那么好,我们再坚持一年?我再去和你舅妈说说?”
姜知暖猛地抬头,“退学?”这不是几十年前的事吗?她怎么梦到这场景了。
“嗯,我们暖暖肯定能考个女状元,你给你爸妈再写个信,问问他们,是不是他们那边遇到困难了。生活费的事,我和你舅妈再说说。”
“外婆,你掐我一下呢?”姜知暖突然开口。
“怎么了,你不会梦魇了吧?”肖文惠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呀。姜知暖反手握住外婆的手,“你掐我一下吧,外婆。”肖文惠不明所以然,但还是听外孙女的话,轻轻掐了她的胳膊一下,“你再重一点呢,外婆。”
“这是怎么了?你是刚才做噩梦了,还没回神吗?”肖文惠紧张起来,又掐了她一下。
“疼,疼,外婆。”
“疼就对了,说明回神啦。明天我去庙里给你求个平安符。”
做梦是感觉不到疼的,但姜知暖刚刚却有清晰的疼痛感,这是怎么回事?她不会是穿越了吧,她跟着办公室的小年轻一起去看过一部《重返20岁》的电影,里面就是一个老太婆回到了从前。
“外婆,我想照个镜子,你帮我拿下,好吗?”怕下着外婆,姜知媛慢慢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
“我就想照个镜子。”
姜知媛前天去学校办理退学手续回来后就高烧不止,今天这个反常,肖文惠也只是担心她心里郁结,想着多顺着她,虽是不解,但也没多问,立马从五斗柜上拿来一个小圆镜递给她。
姜知媛仔细端详着镜前的自己,光洁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一丝皱纹,漂亮的丹凤眼没有下垂,这是自己,但不是五十岁的自己,是十八岁的自己。“外婆,现在是1982年吗?”她的声音有些微颤。
“对啊,82年9月10号。”肖文惠有些心慌,这孩子,不会是鬼压床了吧。
原来,她真的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心里微微落定,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想到这,姜知暖突然觉得也没有那么糟。
“外婆,别去和舅妈说了,我都小两年没有交伙食费了。我也不打算给爸妈写信了,都写了多少封了,也没个回信。”彻底明白是回到了十八岁的自己的身体里而不是什么别的地方,姜知媛心定了下来。从她考上高中开始,除了第一学期的学费,父母寄了回来,就再也没有寄钱过来了,吃住都在舅舅家,家里三个上学的孩子,六张吃饭的嘴,靠舅舅一个人赚钱养家,日子过得紧巴,舅妈话说得难听,太正常了。她记得上辈子给父母写过很多封信,问生活费和学费的事情,都了无音讯,最后她写了封告知信,告诉他们,自己准备退学务工,以后不需要再寄钱给她了,才收到一封电报,短短两字“已知”,并附上了10块钱人民币,像是买断了她的青春。
“可是,你只差一年,还有一年就可以高考了。现在退学,连高中毕业证都拿不到。将来你怎么办呢?”
姜知暖边喝粥边说道:“考上了又怎么办?上大学就不需要钱了吗?家里妹妹们还小,开支大,我要为家里分担点。外婆,你不是说我聪明着吗?我去上‘社会大学’,也能学到知识,赚到钱了,我还要养你呢。”其实她心里清楚,父亲是高工,母亲是技术工种,在80年代属于人人艳羡的双职工家庭,家里远没有到需要她辍学赚钱的地步,但她上辈子就没弄明白为什么她考上高中后,父母就再没给她寄过钱。这辈子她也不想弄明白,只是她不想让一手带大她的外婆忧心,她现在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独立,怎么带着外婆过上好日子。
“哎,我们暖暖就是太懂事了。女孩子,其实不要那么懂事的。”肖文惠叹了叹气,摸了摸姜知暖的头顶。
女孩子,其实不要那么懂事。这话,好像上辈子肖文惠也和姜知暖说过,但当时的她没有放在心上,一门心思想着获得父母的认同,哪怕受天大的委屈也觉得是应当的。现在再听到这句,不由得百感交集,她将碗放在床沿边上,伸手抱了抱肖文惠,头搁在肖文惠的肩膀上,“我知道的,外婆。外婆对我最好啦。”
姜知暖不是个软萌的性子,相反,她偏硬偏犟。这种撒娇的模样,肖文惠还是在她小时候见过。肖文惠默默反抱了她一会,最后拍了拍她的背,说道:“不管你怎么想的,外婆都支持你,只要你不是赌气。上学也好,务工也好,外婆相信,我们暖暖都可以做好。”
祖孙两正享受着这片刻的温情时刻,门外响起敲门声,“妈,暖暖好些没?”是舅舅的声音。
“进来吧,她醒了,烧也退了。”肖文惠扬声道。
门被推开,进来一个消瘦身材的中年人,身上满是中年挣扎无奈的气息,唯有一双大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正是姜知暖的舅舅崔文斌。
“暖暖,明天我带你回学校,和老师说说,看怎么办复学,不行,我们就留级一年。退学可不行啊,上次我碰到你班主任,她还说,你很有希望考上大学。这可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
“舅舅,你能借我五块钱吗?我不上学了,我要去赚钱。”姜知暖打断了崔文斌的话,她知道舅舅的难处。前舅妈去世后两年,舅舅和现在的舅妈走到了一起,双方各自带着一个孩子搭伙过日子。她11岁那年被送回了老家,舅舅接纳了她,从此,她成了舅舅的第二个拖油瓶。以前,她父母每个月会寄五块钱生活费给舅妈,她又主动帮舅妈带弟弟妹妹,帮着干活,舅妈对她也客客气气。自从两年前父母突然不再寄生活费,甚至连她的学费都是舅舅在交后,舅妈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她不能再拖累舅舅了,既然已经退了学,就走另一条路,当年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凭着一身孤勇都闯了过来,现在重新再来掌握“先机”的她,又怕什么呢?
被打断的崔文斌明显呆住了,半晌没反应。“暖暖是个有数的孩子,你别跟着瞎操心。”肖文惠开口道。
“我那还有三块钱的私房钱,明天你去我单位门口等我,我拿给你。”崔文斌摸了摸后脑勺,虽然不明白姜知暖要做什么,但这个外甥女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他还是开口露了家底。
“那我借两块,一块留着给你备用。我赚钱了就还你,我明天中午去拿哈,舅舅。”
“行,那你早点休息,我出去了。”
等崔文斌出去后,肖文惠悄悄在姜知暖旁边说,“外婆支援你三块。”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就给我钱?”
“不管暖暖要做什么,暖暖要,外婆有,外婆就给你。”
一句话,说的姜知暖心里暖暖的。
第二天醒来,肖文惠就塞给了她三块钱,让她放好。姜知暖将钱装到衣服内侧口袋,就跟着肖文惠做起早餐来。她们的房间,其实就是厨房,前面约两平米的厨房台面,后面帘子一拉,就是肖文惠和姜知暖睡觉休息的地方。
姜知暖帮外婆烧火,舅舅家早上喜欢吃面条,顶饿。舅舅是客车司机,常常中午赶不上饭点吃饭,早餐这顿就显得尤为重要,早上吃饱点,中午误点了人就没有那么难受了。肖文惠煮的一手好面条,先将面条煮的将烂不烂,立马捞起来,淋上辣椒油、自家做的咸菜,那么一拌,就是香喷喷的一碗小面。
姜知暖将饭桌支在小院里,摆好碗筷,住在正房三间房里的舅舅舅妈表弟表妹就陆续走出来入坐,大家都很沉默地吃着饭,率先打破这沉默的是表弟崔惟安,“暖姐,你真的不上学了?我马上初中毕业了,要不我去参军,你接着上,反正我成绩也不好。”
“你以为你想去参军就可以参军的啊,吃你的饭。”舅妈龚琴出言打断继子崔惟安,崔惟安有点害怕这个厉害的后妈,立马低下头不作声了。
“舅妈,这是我交的这个月的生活费。我现在暂时每个月交三块,可以吗?等我找到工作上班了,我就还和以前一样,每个月交五块。”姜知暖将早上肖文惠偷偷给她的三块钱放到了龚琴手边。
龚琴有点意外,挑了挑眉,“现在招工可不是那么好招的,街道上那么多返乡青年排队等着工作。你要是一直没找到,那就一直交三块的生活费?”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是文斌他爸留下的。”肖文惠突然开口说道。龚琴心口跳了跳,听见一直好说话的婆婆突然开了这么一口,刚刚的气焰突然降了下来。
“就半年,我半年按三块交,等明年,明年开年后,不管我有没有招工,我都按五块交,行吗?舅妈。还有,这两块是我的伙食费,我中午不在家吃,一块是我厨房的使用费,我想做些吃食去街上卖,成吗?”姜知暖不缓不急地说道,她虽然性子倔,但跟着外婆肖文惠也学会了温柔腔调。
“行,就这么办。”崔文斌一锤定音,龚琴撇了撇嘴,将桌上的三块钱收进了兜里。
早饭过后,一大家子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龚琴最近在街道办寻了个糊纸盒的临时活路,收拾片刻也出门去了。
姜知暖喊外婆去休息,自己麻利地收拾碗筷,归整完后,又给小院里种的蔬菜浇水。肖文惠是个勤快的老人,在小院里开垦出一块菜地,基本四季都有产出,这也节约了一笔家用。收拾完一切后,搬了个板凳坐下的姜知暖,开始思考她的计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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