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团圆饭吃得十分舒心,倩娘喝了点酒拉着陆县令侃大山,老王便负责照料两个孩子,大的十岁,小的七岁。

    两个孩子对陆真一点都不怕,甚至还会跑过来认真地听她和倩娘聊天,他看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忽然想起来从哪儿见过了。

    年初他去吏部衙署外看官员录用告示,人群中有个瘦弱的女子站在告示前站了很久,他进去找人前就注意到她了,出来的时候她还在。

    周围的人要么不甘要么笑容满面,她却好像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永新县县令,她会选择罢官吗?

    年轻的时候他曾不满朝中安排,毅然决然罢官不就任,后来只能窝居长安半生,靠着私塾这点束修过活,一年又一年地等待候补。

    若是他当年没有愤而辞官呢?

    他能干好吗?

    老者自嘲地笑了笑,喝了杯酒,人生的处处不如意,不过酒后谈资而已。

    几人夜深了才回县衙,许光和崔子建都喝了酒,几人慢吞吞地往县衙走去,家家户户屋外都点了红灯笼,屋内传来欢声笑语,还有小孩调皮挨揍的声音。

    陆真带着笑意回了县衙,一觉睡到天亮。

    今日是年初一,有舞龙游街的习俗,陆真起床洗漱后将红封揣进包里,许光在厨房尝试和面做早饭,手上全是面粉,崔子建给他生火,脸上沾了灰。

    “这火怎么生不起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陆真看到这个厨房烟熏火燎的,还以为失火了,跑过来一看才发现这俩活宝不会生火。

    陆真上前将多余的柴火夹了出来:“俗话说‘火要空心,人要实心’,你全塞进去,火当然烧不起来。”

    她拿起旁边搁着的吹火筒,鼓起嘴巴吹了一口气,里面蔫蔫的火星亮了起来,再吹一口气火苗便起来了。

    “好神奇!”

    崔子建蹲下来看火,陆真简单教了他一遍,看向手忙脚乱的许光。

    糟了,是她的盲区!

    “大人,请指教。”

    “或许吃面疙瘩汤也挺好的。”陆真笑得一脸真诚,许光了然,最后三人一人一碗面疙瘩汤,吃完以后陆真从包里的夹层掏出红封。

    “新年新气象!恭喜发财!”

    许光和崔子建笑出声来:“大人!你真是财迷!”

    陆真故作高深地晃了晃手指:“这才是最高级别的祝福,其他都弱爆了。”

    崔子建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接过她的红封:“那就祝大人新年得偿所愿,恭喜发财!”

    “上道!”

    许光哭笑不得:“新岁欢愉,万事可期。”

    陆真笑着和两人去了客栈,倩娘还未起,两个孩子在前院端着碗吃早饭,老者和仆人正在喝茶。

    “老人家新年好!祝您身体康健,劲如松柏!”

    “哈哈!”老者被她朴实无华的祝贺词给整笑了:“大人意趣十分,老夫便祝大人遇山开山,遇水架桥,万事顺意。”

    “多谢了。”陆真笑眯眯地应了。

    街上逐渐喧闹起来,陆真邀请老者出门去看看舞龙表演,老者摇摇头:“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老夫就不去了。”

    陆真了然地点头,带着许光等人离开了,街角便是舞龙游街的队伍,陆真笑着跟了上去,和百姓说说笑笑,还时不时将包里的红封拿出来分给小孩子。

    身后跟着的许光和崔子建表情复杂。

    所以,大人这是将他们当成小孩看的?

    老者听着声音远了才起身,仆人立刻上前搀扶:“主人,今日不是不出门吗?”

    “还是出去走走吧,多看多听少说话。”

    仆人立刻将嘴巴闭上,给老者披上披风,又找老王买了炭装入手炉中再出门。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老者打算自己去看去问。

    自他知晓永新县以来,便是它响当当的穷困名头,当官的没有几个愿意来这个地方,他们更热衷于扬州、徐州这类富庶之地,再不济也得去荆州、豫州。

    何况雍州还有个西宁王,连知府的位置都只能捏着鼻子干,县令这种就更不必说了。

    可当永新县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感到一股倔强的生命力。

    这里的人,正在努力生活,就如风雨吹不倒,霜雪冻不死,只等春日来临便争先恐后冒出来的劲草。

    听客栈掌柜老王说以前不这样,被饥荒饿死在路上的、被税粮压垮在田野里、甚至被霜雪冻死的大有人在。

    天子的功勋颂章里,百姓是没有位置的。

    哪怕十不存一的荒年,也不过是奏疏里“死者众”的寥寥三字。

    陆县令,又为何甘愿来这里成为黑夜里的一点萤火呢?

    老者跟着人群往前走,这里的人虽然不认识他,但认识老王的两个孩子,小孩子之间的交流总是最纯粹的。

    不过片刻,县里的一半小孩都知道他是县令大人捡回来的,还与县令大人一起吃过饭。

    “你们想问什么?”老者慈爱地看向一双双清澈的眼眸。

    “老爷爷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以后还会来这里么?”

    老者愣了下神,随即笑了:“自来处来,往去处去。”

    几个孩子懵懂地看着他,老者正要长篇大论,便听得其中一个小孩悄声问道:“这是不是就是县令大人说的‘不说人话’?”

    年长的小孩连忙去捂她的嘴巴,暗自教育道:“大丫,这是来咱们永新县的客人,可不能如此无礼”

    大丫害怕地猛点头,那老者听完她的问话却兀自沉默许久。

    前朝至今,科举一再严密,随着报考人数的累加,选人越发艰难,考卷也从开放到断章取义,往往只有主考官才能完全解释所思所述,学子们只能埋头死读书

    若书籍不能解决人的问题,那又有何用?

    为了高深而故作高深,为了完美而追求完美,与民生何益,与天下何益?

    “或许,我真的该留下试试”

    老者摸了摸小孩子的脑袋,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远,转身回了客栈。

    心中若有了方向,脚下便能迈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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