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佛堂。

    宁玄礼已经很久没有进过佛堂了,周围都是僧人熟悉的念经声。

    他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慢慢拨动。

    那是他常用的纯白色念珠,从他十四岁那年便陪着他了。

    那年,他率军亲征南漠。

    纵使中了敌军的埋伏,他也毫不畏惧,亲手杀出一条绝境生路,以十万人胜了三十万人。

    南漠领主吓得投了降,递交降书。

    父皇也愿接受南漠的降书。只不过他不接受。

    宁玄礼当众烧了南漠的降书,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拒绝了父皇的领受。继续带军杀穿了南漠,将南漠的领土纳入大祁。从此平云关再无烽烟,至此多年风平浪静。

    他领兵凯旋,

    却没有得到父皇的称赞。

    “四皇子,你用兵过狠,轻视将士的性命。如此行径,日后焉以仁心治国?”

    宁玄礼不服。

    他单手卸去战甲,昂着头,气场摄人,“儿臣只不过以杀止杀,以战止战罢了。疆场之上刀剑无眼,常见血光。我大祁将士自知此理,否则也就不会上战场了。”

    父皇被他气得不行。

    当下便把他发落到佛堂修身养性了,这一待就是数月。

    那段时日,父皇母后都未曾来看过他。

    佛经无论哪一篇,

    如今他都能倒背如流了。

    宁玄礼闭着眼,默念着熟悉的经文,手里的念珠被他常年摩挲着也越来越滑润了。

    “太子殿下,东宫过来一名宫女,为殿下送来衣物。”

    “让她进来吧。”

    “是。”

    彼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踏入他耳底。

    “殿下,这是奴婢送来的衣物。夜来风寒,请殿下勿忘添衣。”

    这清澈悦耳的声音。

    她身上还伴着熟悉的花香气息。

    宁玄礼陡然睁开了眼,正对上她那双清艳的眼眸,他旋即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是,殿下,我等告退。”

    众人退下。

    宁玄礼望着她,视线已移不开,“打扮成这样?”

    沈青拂行礼道,“宫中人多眼杂,妾为避人耳目,因而扮成宫女,免得皇后娘娘责怪殿下。妾只是为殿下送来衣物罢了,这就告退了。”

    “谁让你走的?”

    宁玄礼拉住她的手,念珠硌疼了她手心,她皱了皱眉。

    “殿下,这里是佛堂。”

    “孤知道。”

    他看了眼她送来的衣物,一件墨狐大氅,是他常穿的。

    “孤问你,昨晚为何命人送孤回乾清殿。”

    “因为殿下醉了。”

    宁玄礼薄唇溢出一声哑笑,“孤饮醉了酒,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么?”

    沈青拂站直了身,头也不低,“妾知道。”

    她昂着头的样子像极了鹤。

    宁玄礼的视线再也无法收回,他手中念珠缠在她手腕,一下将人带近。

    他哑声低低的问,“那你还敢自作主张。”

    沈青拂被迫跌在他身侧。

    她垂着头,再度扬起,眼里尽是坦然和高傲,“妾虽蒲柳之姿,却不愿为殿下折辱。”

    宁玄礼皱眉,“此话何解?”

    沈青拂眼底浮现湿意,似是自嘲一笑,“殿下昨夜酒醉,虽然抱着的是妾,可殿下喊出口的,却是楚姐姐的名字。”

    宁玄礼眉头皱得更深。

    他怎么不记得他喊过楚灿的名字。

    倒是似乎喊了她的名字……

    只听沈青拂又道,“妾知道,殿下心里只有姐姐。妾此来,也是为了姐姐跟殿下重修旧好。殿下与姐姐和睦了,妾便安心了。”

    她竟如此爱屋及乌?

    为了他,她竟前来帮楚灿?

    宁玄礼语调沉了沉,“你倒很大度。”

    沈青拂解开念珠的桎梏,在他面前款款跪下,虽然跪着却不低头,“殿下,妾的确仰慕您,爱慕您。但这不意味着您可以欺负妾,侮辱妾。”

    她一字一顿道,“妾宁愿孤独终老,也绝不为人替身。”

    这样高傲的样子,像极了仙鹤。

    始终昂着头。

    宁玄礼有一瞬间想到了当年那个不肯低头的自己,也是这样的,宁折不弯。

    她和他,竟有相似之处。

    他递给她一只手,“起来。”

    沈青拂没有抬手放到他手心,反而无视了他,自己站了起来。

    “妾今日口不择言。”

    她似乎是掩下眼底的泪意,痴笑道,“妾不该冲撞殿下。妾唯有自请禁足绽昙殿,才是妾该做的事。”

    “你是在跟孤置气么?”

    “妾岂敢。”

    沈青拂俯身行礼道,“夜晚更深露重,佛堂不暖,殿下记得添衣,妾告退。”

    她就这么走了。

    宁玄礼抬手抚上那件墨狐大氅,心中复杂。

    楚灿,是他的青梅竹马。

    沈青拂……

    耳中回响起她这句话,“妾宁愿孤独终老,也绝不为人替身。”

    当真掷地有声。

    宁玄礼眉头紧皱,陡然自我怀疑。莫非,他昨晚当着她,果真喊了楚灿的名字?

    宫道上。

    沈青拂步伐轻快,眼里哪还有半分泪意,她舒畅的吩咐道,“侍琴,把我自请禁足的事,宣扬出去。”

    侍画会意,“奴婢明白。”

    东宫,芳华殿。

    楚灿还在抄写女论语,手都酸了。

    她不能得罪皇后,皇后是她封为太子妃的唯一阻力。

    她记得上一世。

    她被封为太子妃之时,皇后就是极不高兴的。

    所以这些书文,只能她亲自来抄,免得留下什么把柄。

    “主子辛苦了。”

    怜香呈上一壶热茶,“主子还是歇会再抄吧,皇后娘娘也真是的,居然罚得这样重。”

    “无妨。”

    楚灿继续抄写,“殿下重视我,才会为我醉酒,这点惩罚,不算什么。”

    她顿了顿,问道,“对了,我托父亲寻的戏班子,父亲可寻来了吗?”

    怜香喜笑颜开,“主子放心就是,大将军已经托人回话了,明日戏班子就进东宫了。”

    楚灿顺意的微笑,“那就好。”

    惜玉忍着笑意,进来禀告,“主子,奴婢听说,沈侧妃自请禁足了,就是方才的事儿。”

    楚灿意料之中,“看来她还真是不中用啊。”

    怜香赞同道,“主子说的是,沈侧妃真是空有一副美貌。可惜,咱们殿下,是最不看重美貌的。估计是她惹恼了殿下,只能自请禁足了。”

    这美人,若是不知情趣。

    不知怎么讨男人喜欢。

    便是再美,又有何用啊。

    惜玉笑道,“奴婢恭喜主子,眼下太子殿下的气,想必都撒在沈侧妃身上了。明日戏班子进宫,主子必定事半功倍!”

    “你倒会说话,承你吉言了。”

    楚灿满意的一笑,随后沉默了一会,道,“保险起见,我还是去绽昙殿试探一番,看看今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绽昙殿。

    沈青拂呆呆的坐在木椅上,神情都有些恍惚。

    侍琴演技不如自家主子,只能努力扮演忧心忡忡,“主子,您虽然不得殿下喜欢,但这宫中时日长久,您无论如何也要打起精神来呀。”

    楚灿带人过来,正听见这话。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不禁一喜,事情的发展也太顺遂了,太符合她的心意了。

    “沈妹妹,我来看你了。”

    众人纷纷行礼,“拜见元侧妃。”

    “都免礼吧。”

    楚灿坐在沈青拂对面,惊讶问道,“妹妹,你怎么脸色这样苍白呀。”

    沈青拂好像慢吞吞的才回过神,“姐姐……”

    她又似羞愧又似自责一般捏紧了手帕,“我,我惹怒了太子殿下,没有帮上姐姐的忙,都是妹妹没用。”

    “好妹妹,你这是说哪里话。”

    楚灿赶忙握住她的手,“你看你的手这样凉,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青拂似乎难以启齿的哽了一下。

    “这……”

    “妹妹,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都是妹妹不好。”沈青拂顿了顿,真诚又单纯的望着楚灿,“那我就跟姐姐说了,姐姐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啊。”

    楚灿微笑,“妹妹放心就是。”

    沈青拂深吸一口气,婉转说道,“今日我去佛堂看望太子殿下,本欲趁机亲近,不料惹怒了殿下。唯恐殿下罚我,我只好自请禁足绽昙殿。”

    她停顿一下,叹气,“我不得殿下喜欢。殿下心里,只有姐姐。姐姐才是殿下心中挚爱,我早就知道的。是我痴心妄想,竟然想……殿下心里能有一点点我的位置。”

    果然如此,意料之中的事。

    早知道就不过来了,白跑一趟。

    楚灿心里似松了口气,淡笑,“妹妹,你何必自请禁足呢,这又是何苦呢。”

    沈青拂咬着唇几欲滴下泪来。

    “若是我不自请禁足,殿下是不会饶恕我了,恐怕会罚得更重。姐姐,我真是……心灰意冷了。”

    心灰意冷?

    楚灿怔了怔。

    她突然觉得,沈青拂,比她想象中的,可怜多了。

    上一世,

    面对宁玄礼的不信任,

    她又何尝不是心灰意冷。

    这沈侧妃,这么快,就体会到她上一世同样的心境了。

    楚灿怜悯的看着她,“妹妹不要灰心,来日方长。”

    沈青拂。

    既然你早晚都会死。

    与其死得无声无息,倒不如成全我。

    从今以后,你就安安分分的,做好我和宁玄礼之间的试金石吧!

    楚灿对自己的无心只有一瞬的感慨。

    很快又恢复了如常的表情,在这东宫,她要坐上最高的位置。

    牺牲一两个人,又有何妨。

    “妹妹,你好生安歇吧,我还要抄写女论语,先回芳华殿了。”

    “姐姐慢走。”

    侍琴送了元侧妃离去,回来禀告,“回主子,元侧妃果然是笑着走的。”

    重生文的女主,是该多笑笑。

    毕竟上辈子过得那么痛,

    这辈子好不容易重生,还是要多笑笑为好啊。

    沈青拂懒散的嗯了声,“取我的琴来,许久没弹了,有点想它。”

    “奴婢这就去取琴。”

    以往在现代当演员的时候,琴棋书画这种东西,她都逼迫自己学过。

    为的是镜头里不用替身。

    到如今,想不到用在这里了。

    这穿书后的生活,沈青拂过得是一天比一天滋润。

    习惯就好。

    反正以后还能更滋润。

    -

    三日后,乾清殿。

    宁玄礼批完了所有的折子,捏了捏眉心,“长晖,这几日,侧妃在做什么?”

    季长晖答道,“回殿下,元侧妃抄写了女论语给皇后娘娘送去,还另送了一本手抄的金刚经呢。”

    宁玄礼沉默了一会。

    他是问的沈青拂,并不是问的楚灿。

    在他的贴身侍卫眼里,他的侧妃仿佛就只有一个楚灿。

    他最在意的,分明应该是楚灿。

    宁玄礼瞥他一眼,“孤是问沈侧妃。”

    季长晖悠长的噢了声,“噢,沈侧妃啊,她自请禁足了啊。”

    宁玄礼眯了眯眼,“长晖。”

    “属下在。”

    “你真是个大聪明。”

    “……?”

    季长晖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真的吗?属下谢殿下夸奖。”

    “孤没有在夸你。”

    宁玄礼重重的扶了下额头,“你给孤退下。”

    季长晖不明所以,“是,殿下。”

    殿内空无一人,安静到宁玄礼甚至能听清楚自己的呼吸声跟心跳声。

    书案上还放着那张没来得及扔掉的笔墨。

    尽管被他揉皱了,还是能清楚的看到上面的字迹。他的书法飘逸不乏锐利,笔锋过去,独有味道。这副笔墨,唯一可惜的是,最后的舟字被墨点晕染了,不完美。

    宁玄礼起身,走出殿外,步伐快而平稳。

    季长晖跟在后面,“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答他的只有太子殿下如常的平淡嗓音,“绽昙殿。”

    绽昙殿。

    侍琴焚了一炉精致檀香,安静坐下听沈青拂抚琴。

    沈青拂弹了一首高山流水。

    琴音在她指尖倾泻出来,流畅而清冽。

    彼时,听到殿外响起脚步声,她果断拿下头上的发钗,轻轻的往琴弦上划了一道。

    琴音并未停下。

    宁玄礼走进殿内,方有人呼唤道,“太子殿下到——”

    “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沈青拂停下抚琴,行礼道,“妾参见殿下,愿殿下万安。”

    她的表情看起来无波无澜,仿佛这几日的禁足,让她的心都安静了不少。

    本来就清冷的模样,更显得圣洁了。

    宁玄礼递给她手,不由分说就拉她起来,不容拒绝。

    “怎么这几日都不出来走动了。”

    “殿下忘了,妾在禁足。”

    “孤没忘。”

    宁玄礼盯着她,“是你自己禁的自己,孤又没禁你。”

    沈青拂点头,“所以妾又岂敢在殿下跟前乱晃呢。”

    “你倒是言出必行。”

    宁玄礼语调慵懒,“方才不是在弹琴吗,接着弹。”

    “是。”

    沈青拂坐回琴前,接着弹奏高山流水。

    宁玄礼从未见过她如此淡然悠远的样子,仿佛脱离尘世。

    他印象中的她,

    新婚夜连合衾酒都会喝醉,捉个蝴蝶都能被虫子咬。

    有点笨拙。

    他漫不经心的看着她,那双手白皙柔嫩,触感是极佳的,连拨弄琴弦都像极了在炫耀她那双白玉一般的手。

    正当其时,她手下的琴弦陡然应声而断。

    “呃!”

    沈青拂没忍住喊出了声,手指被断开的琴弦割破了一点。

    宁玄礼一把拉过她的手,白皙的指尖沁出了血珠,他顿时拧紧眉头,沉声道,“侍琴,还不快去拿药来!”

    “奴婢这就去!”

    “主子!”

    侍琴赶忙道,“您这几日思念殿下,终日里都在弹琴,难怪这琴弦会断开呢。”

    宁玄礼仔细一看,她这手指上除了那道割伤,指腹上竟已有了大大小小的红色勒痕。

    “你!”

    他手中不由得发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为何这般不爱惜自己。”

    沈青拂皱眉,“殿下弄疼妾了。”

    宁玄礼松了手,一言不发的给她上药,他的动作好像在处理着白瓷上的裂痕。

    药上好了,沈青拂收拢手指,“殿下亲自为妾上药,妾实在惶恐。”

    “怕什么,又不是头一回了。”

    “……”

    沈青拂知道他说的是在百花园的那次。

    “孤来找你,是有话要跟你说。”

    沈青拂的声音依旧淡然,“妾洗耳恭听。”

    虽是这样说,可她的人却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她纤瘦的手腕便被他拉住,一下带到跟前。

    宁玄礼下颚收紧,低觑着她,“孤要告诉你——”

    沈青拂被他拉到眼前,眼神茫然无措。

    又是这样的眼神……

    宁玄礼眸色一暗,慎重的看着她,“你不是谁的替身,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你就是你,沈青拂就是沈青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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